中文现代诗 英伦卷

中文现代诗 英伦卷

装醉
每到开批斗会的晚上
父亲不但喝酒,还要再往衣服上洒些
弄得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才出门
于是,当造反派头头让他到场院边上
搬土胚,往“牛鬼蛇神”背上压时
他总是踉踉跄跄,中途总把土胚故意摔碎
很多人骂他“傻禾子”“窝囊废”
我感到羞愧,但又不能说破
作为唯一知道他装醉秘密的人
整晚我都藏在麦秸垛的阴影里
悄悄哭泣

解药
人称解毒王的张二货死了
乡邻纷纷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给别人解毒一辈子,最后却被毒死——
据说这次给他下毒的
是他暗里相好的年轻女子
下毒前把他家里的解药
全倒马桶里了,被哗哗冲走的
还有被她点了烧成灰的
那本《张氏祖传解毒秘籍》

路过沧州
离沧州越近,公路两旁的大沟
越深得怕人,但没有水
庄稼低矮干燥,匍匐着挣扎
一想起八岁那年,我差一点做了沧州一个亲戚的
继子,就一阵胸塞,小腹也更鼓胀难忍
我从德州以南就憋着的一泡尿,哗哗而下
竟没流到沟底——
沟坡上那几棵刚移栽过来的豌豆
或许会得到点滋润,而活着等到
一场绵雨

灯盏
万物疲惫,且皆生隐退之意
惟案上的灯盏精气饱满,跃跃欲试
说昨晚新添的豆油耐烧,口感又好
说今夜要熬个通宵,看够我失眠的疲惫之态
天渐渐黑下来了,甚至我都有了一丝困意
可它依然置于床头,迟迟没有把自己点燃
颇像酒足饭饱的人,恰遇一壶好茶
却不急于倒出来喝,说多闷一会,味道更浓
其实它那心思,我最明了
无非是天越黑,越显出它出场的隆重
这不由让我想起,母亲生前晚点灯的习惯
斯人如灯,灯如斯人,一切皆无永恒
当它被光俘虏,它是宁死不屈的一块黑
当它被黑爱着,它是温柔的一团火
当它突然亮起,照彻我们的耳廓,额头,指缝
和灵魂,我们是不是要比它
更高贵一些,才对?

另一副解药
往往不关乎生死,更关乎剧情
在秘籍和宫斗中藏匿
直到大侠吐血娘娘昏迷,才掏出来——
让爱浴血重生,让恨永无宁日
我也有一剂解药
但却不知道能解哪种蛊毒
或许一生也用不上
我还是天天揣在怀里
让自己添些神秘
从而自己对自己,心生敬畏
通常毒死人的不是毒药
是等待解药时的恐惧和绝望
很少有人相信,此时
一碗清水,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就能产生巨大奇迹
又一个中毒者倒下了
可谓演技超群,样子逼真
怀揣解药的人,正策马而来——
在遥远处,在这场大戏之外

疼痛引
除了疼痛,其它都不算活着
心跳和呼吸,以及脚趾的痉挛眼睑的眨动
这些生命的假象和神经末梢娴熟的表演
都会让死神不屑让万物沉沦
唯有疼痛,这些沉溺在我身体河流里的石头
偶尔会发疯,跳到岸上,在我纵横遍布,或宽或窄或长或短
由中枢神经画出快慢车道的道路上,滚动
我生命的车辆一旦碰上,不用定损
执法的大脑皮层就会立即给我送达
疼痛的罚单,让我再一次找到
活着的证据和意义。而最大最重的那张,总是留在
我与一块庞大的石头不期而遇激烈相撞的瞬间,留在
我生命的最后,才开出来
我知道数额巨大,我的疼痛不够,但会有人
替我交纳

流逝
往往越容易流逝的
越是永恒的事物
比如流水,时间和爱
而万物所流逝的
或许正是我想要的。比如
太阳流逝的光芒,石头流逝的水分
所有的流逝都是不知道在怎样流逝
如同手里握着的一把沙
如同没有疼痛的肉体
这个夏日午后我流逝的最多
除了汗水,冥想,性欲
还有小小的忧伤和若有所思,以及
远眺的目光,一丝
不易被人察觉的
龌龊和妄想

窥探
她高挑凸凹的身材令我惊讶
可当她转身,我却从她旗袍侧面的
开叉处,不但看到了粗壮的腿,还看到了
足足有十五公分高的鞋跟
呈现,臆想,窥探,这多像事物的
正面,背面和侧面。我知道窥探有罪
至少不算道德,但事物的本质,这巨大的诱惑
往往却藏在那里

盛夏
把石头逼出水,把草逼疯
把河水逼得爬墙越院,离家出走
把天逼哭,逼它交出最蓝的那张脸
并配以彩虹
宠昼如妃,把夜逼得在夏至跳崖
把我逼得气虚体弱,汗流浃背
像阔绰人的钱,总用不完
把一只鸟逼得在夜里鸣叫
那是落单的斑鸠,渴望死去
把狗舌用午间的锤子煅打
像一块烧红的铁,越打越长,越薄
还有我的梦,如一场阵雨
醒来仍是干燥的皮肤
还有如一支雪糕般的生活
太热会化得快,太凉了啃不动
甚至,我还汗渍未消;甚至
我还未备好一碗盐分适中的水
它就走了,只有树下
刚掉落的几片树叶——
以前我是多么疏忽
原来衰老从茂盛就已开始
这半青不黄的凋落,越看
越让人心痛,震惊

英伦 原名谯英伦,山东齐河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哭过之后》《疯狂的目光》《夜行马车》《温柔的钉子》等四部,诗作多次获奖和入编年度选本,反对艰涩玄虚,主张和探索写读者能读懂但又有点诗味的诗,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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