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年味/冯子栋

农村老家的年味比城里浓得多。方圆三五公里之内的人们都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知根知底的,不像城里人那样来自天南海北的有陌生感。
一过小年,城里的街上渐渐地冷清下来,人车稀少,店铺也大都关门了。
往年,我和弟弟会在腊月二十八左右急匆匆地从城里返回老家。
这时候,父母已经把年忙得差不多了。其实,农村置办年货挺简单的,买点肉、青菜和烟酒糖茶,熬上一盆猪头冻,炸上一笸箩丸子,就算基本齐全了。
我和弟弟回来,是帮衬着扫扫年尾。

(一)
腊月二十九,换上旧衣裳,开始大扫除。
把铺盖卷起来,把锅碗瓢盆及其它零碎东西都搬到院子里,搬不动的就用大塑料布盖好。找一根又细又长的梧桐杆子,绑上大扫帚,高高地举起来清扫屋笆。屋笆上是密密麻麻的秫秸和粗壮稀疏的水泥檩条,哗哗一扫,秫秸篾子、蜘蛛网子、灰尘、沙粒都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在老家,家家户户的屋脊正当央,都用一根细红绳扎了本红色的万年历或红宝书,还有一双红筷子。细绳下头挂着块红绸子,老家管它叫红子,是盖屋的时候挂上去的。小时候,一觉醒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它,高高地挂在那儿,永远的静默无声,像娃娃的红兜兜,像一面小小的红旗,好看,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每年我和弟弟会用扫帚轻轻地拨拉它几下,拍拍尘土。
整个冬天屋里茏着“憋炉气”炉子,烟熏油烹,到处都怪脏,有一层油渍渍的灰土、炭末子。跐着梯子,拿着秫秫穗子扎的小笤帚,扫一扫墙。把抹布洗洗,掿干后蘸上点洗衣粉,再轻轻地把画子擦一遍。
有些年,我们还会把很陈旧的画子揭下来,等打扫完卫生后再把新买的画子贴上。
扫拨扫拨旮旯,靠拨靠拨(蒙阴方言,拾掇的意思)家什,擦吧擦吧桌椅门窗。
等洒扫完庭院,大扫除的活也就算干完了。
脸上连灰带汗,一道一道的,黵成花啦迷子(蒙阴方言,形容脸上很脏)了。擤一把鼻涕,吐一口痰,黢黑黢黑的。
院子里里外外变得开阔敞亮,疲惫的我们顿时有一种美滋滋的飘飘然的成就感。

(二)
大年三十,吃完早饭就开始忙着贴对联。
得先揭去已经泛白的旧联,可是糊得太结实了,不好揭。只好蘸上点水,用小刀慢慢地。
烧上半锅水,倒上点面,边烧边揺,揺得匀匀和和,水一烧开就算做好糨糊了。
父亲从手提袋里拿出对联和萝卜钱子,一小捆一小捆的,每一小捆上都已用钢笔注明每副对联所对应的门。连老宅子算起来,我们家有两个院门,五个屋门。
贴对联是我最犯愁的事。
我觉得贴对联没必要太讲究,图个喜庆,大体差不多就可以了。父亲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我那是敷衍了事,总呲啦(蒙阴方言,批评埋怨)我干活不中用。不知道为啥,这位平日里不修边幅的老人,每年春节却总是跟对联较上了劲。左右是不是对称啊?两边是不是一样高啊?上下是不是竖直啊?纸有没有抻开啊?门单隔的空是不是一样啊?字贴得是不是方正啊?糨糊是不是抹得太少啊?最令我们头疼的是,他喜欢把上年贴剩的、字好看的老对联拿出来,跟新的搭配着贴。新旧混贴,颜色、质地都有明显的差异,父亲却不在乎这些。他最在乎的是字体,字体好的对联就是搁上三年他也照样拿出来贴,有的屋门竟然混搭三种不同的对联。我囔囔道,不嫌丢人吗?贴个对联还东拼西凑的。父亲装听不见,连腔都不搭。
每年贴对联,总忍不住跟父亲戗上几句,有时还气得抹眼泪。没办法啊,老人是天,咱胳膊拧不过大腿,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干。
父亲在门上厚厚地抹上一层糨糊,退到一边,让我拿着对联在门上照量着,他慢条斯理地指挥着我如何微调。等方方正正贴好后,他拿起崭新的小笤帚把对联从上往下轻轻地扫几遍,把皱皱巴巴的地方都扫平,最后再把那边边沿沿糊得严丝合缝。
看父亲的那个仔细劲儿,跟绣花儿似的。上来一阵子,我急得头都大了。
在我们农村老家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新春剪纸,叫萝卜钱子。
姨夫自己就会做,拿到年集上卖。做的时候,先找一个硬纸板,在上面镂刻出灯笼、麦穗等图案,还有“人口平安”啊“万事如意”啊“新春快乐”啊“人财两旺”啊之类的字样,做成一个版面约32开大小的模子。把模子铺在一小摞五色纸上,拿小刀或小凿子沿模子再把五色纸凿空,萝卜钱子就做成了。
萝卜钱子跟对联配套,一块儿贴,每个门上贴两趟,在对联横批的空里贴一趟,在门框上方的“福”字下面贴一趟。每趟五张,等距隔开,一张一色,分别是深红、粉红、黄、绿、紫五种颜色。为了美观,上下两趟的颜色最好要交叉错开。萝卜钱子的纸轻、薄、松、软,糨糊抹多了容易洇透,一摁就裂,还粘得手上黏糊糊的,所以贴的时候得试探着,糨子少一点,轻摁。
记得小时候,老家屋门的门板上还贴过门神。属于木版年画,一边一张,秦叔宝手执金锏,尉迟恭力舞钢鞭,俩门神皆浓须飘髯,金刚怒目。一看见他们威风凛凛的模样,胆小的我心里就直打怵。
人家两个来小时能贴完的对联,我家得贴大半天。
唉,总算是贴完了。
远远近近零零星星地响起鞭炮声,那是人家已经喝完酒开始吃晚饭啦。
红彤彤的对联浓墨飞舞,五颜六色的萝卜钱子迎风摇曳,清扫过的地面敞亮明快。
萧瑟寂静了一个冬天的家,好像洗了把脸,穿上了新衣,花枝招展。
贴对联的那种煎熬,对父亲的那种反感,瞬间都荡然无存,如释重负。父亲也仿佛完成了一项最荣光的任务,脸上由阴转晴,神情舒展,有一种孩子般的掩饰不住的喜悦。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感觉到,年的味道正扑面而来。
立刻沉浸在这喜庆、活泼、温暖、欢快的气息之中。

(三)
大年三十的晚饭,小时候是母亲做的,长大了是母亲和媳妇一起做的。
贴完对联,一家人围桌而坐。从小时候的四口之家到中年的九口之家,感觉小饭桌越来越挤。
斟满一杯酒,父亲笑呵呵地举杯提酒:今天过年啦,都回来了,很高兴,大份哩和二份哩(注:对我和弟弟的称呼)贴对子也怪累的,来,开始喝吧。
孩子们很兴奋,叽叽喳喳的,轮流端着饮料跟父母碰杯,惹得老人合不拢嘴,不住地夸“好孙女,真懂事啊”“好孙子,真乖啊”。
啜一口小酒下肚,爷仨随即打开了话匣子。拉工作,拉生活,拉人情世事,拉人生感悟。
酒越喝越浅,话越拉越深。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总忘不了拉拉他小时候过的那些苦日子。我一高兴,胆儿也大了,就说说父亲对母亲的一些不是,劝父亲以后对母亲再好一点。这时,父亲不再跟平时一样大发雷霆,反而会大度宽容地点几下头,哈哈而笑。
还没等喝完酒,德文叔来我家串门子。在老家,串门拜年是从年三十晚饭后开始的。
德文叔是父亲的叔伯弟弟,村里的老支书,热心人,场面人,幽默,沉稳。这几年虽然不干村支书了,但威信不低,不论老少爷们谁家有喜事、愁事,都找他,他也来者不拒,操心帮场。
他每年都早早地出来串门子,第一个门就是我们家。一是老人家跟我投脾气,喜欢跟我聊聊天喝一气。二是顺便来叫上父亲、我叔一块串门子。
大叔一进门,乐呵呵的,不用客套,很主动也很自然地靠着父亲坐下。斟满杯,点上烟,提个酒,气氛更加亲切,更加热烈。
其实,父亲和大叔前些年经常闹别扭。父亲常埋怨大叔酒场太多耽误正事,大叔却嫌父亲思想守旧不善变通;一个刚正不阿,一个据理力争。很多时候两个人就像针尖对麦芒,甚至有时还吵过架。不过,难能可贵的是,没过多久两人又和好如初。现在想来,这两位老人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吵归吵闹归闹,骨子里的亲情、正气却一直没变,依然还是血脉相连的好兄弟。
正聊着,叔叔领着我的俩弟弟——子奎和子双也来了。呵呵,不用说,也是来凑热闹喝酒的呗。
继续加板凳加筷子加杯子。
俩弟弟都比我小十多岁,小时候经常带着他们玩,感情上一直很亲切。在我们家,坦诚地说,父亲和叔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孬,属于一般情况。但是母亲与婶子、大姑、二姑的关系都特别好,亲如姐妹,从没红过脸,都对爷爷奶奶很孝顺,在老家大旮旯(蒙阴方言,附近)那算是出了名的。记得爷爷年老时在我们家和叔叔家轮流吃饭,一家十天。每到过节,我们就都争着叫爷爷来自己家,争来了就欢天喜地,争不来就垂头丧气。还记得母亲和婶子曾经让我们晚上轮流去老屋给爷爷暖和脚。现在想起这些,总有一股暖暖的情感在内心深处缓缓地流动。感谢母亲们让我们见证了孝悌亲情,让我们见证了忠厚和睦,也让我们兄弟没有因父辈之间的疏远而疏远。我们之间的情感,始终没变。这一点正是我们最快乐最舒心最自豪的地方。每次回家,兄弟们由心而聚,拉拉家常。有一年,我因为特殊情况没回老家过年。弟弟们后来常跟我说,哥哥你没回来过年,我们就感觉年味淡了不少。我听了,心里挺感动。
我已经喝得脸上火辣辣脑袋晕乎乎了,叫弟弟再给我添点酒,弟弟不肯,大家也都不同意,都知道我酒量不行,为我好。呵呵,幸福吧?在家里喝酒就这样,从来都不硬劝,酒喝得随意尽兴,话拉得自在投机。
每人提完酒之后,大叔说,好了,咱们都别喝了,可别耽误串门子拜年啊。
母亲已经捞好了大米干饭,里面掺了些大红枣。吃饭前已专门盛出两碗,在碗里插上三双崭新的红筷子,分别端到天地桌(注:敬天敬地的供桌)和灶君台上。老天爷,地母奶奶,灶君,可都是咱老百姓几千年来最虔敬的神仙啊,先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年夜饭呗,愿他们保佑咱庄户人家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鱼肉满橱。
我们在每个门槛的两边放上一次性纸杯,里面装上麦子或米,烧上香。有的人家图省事,直接把香别在门两边的砖缝里;有的人家捧上几捧沙放在门两边,燃香入沙;更讲究的人家把红纸折成倒三角形,粘贴在两边的门框上,里面填上米,点上香,那样子就像红红的小褂兜一样,格外有趣。
母亲在门槛前放上根拦门棒,一直放到大年初五。这期间大门开着,老少爷们随便来串门子,拦门棒能将一些邪魔鬼祟(蒙阴方言,指邪恶不健康)的东西都拦在门外,也能把财神拦在家里。呵呵,看看咱老百姓也怪讲究吧。
忙完了,点上一挂鞭,噼里啪啦,开饭喽!

(四)
年五更(蒙阴方言,指的是年夜,老家人把“更”念成jing),各家的母亲们一般不出门子,大多守在家里。看看春晚,拾掇好桌子,准备好瓜子、糖块、香烟和茶,迎接串门子的老少爷们。
男人们和孩子们都出来了,大道小路上,许多人影在晃动。脚步声,问候声,谈笑声,孩子们的嬉戏声,时不时还有摔小鞭的响声,喧闹了空寂的山乡。
近门近支的一伙,感情深的一伙,年龄大的一伙,年轻的一伙。你们来我家,我们去他家,他们去你家。各家院里院外都开着灯,亮亮堂堂的。有时,在某一家刚坐下,又来了一拨,屋子里就坐得满满的。人多,更显得喜庆啊,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大家抽支烟,喝杯茶,拉拉地里的活,拉拉打工的见闻,拉拉身体情况,巧不巧还拉拉国际国内形势呢。
小孩们就跟小馋猫一样,跟在大人的屁股上,每到一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偷偷地扒拉着糖。呵呵,专挑喜欢的往褂兜裤兜里塞。
小时候的年五更(jing),我们还玩过一种叫滴滴筋也叫洋花的小烟花。薄薄软软的纸里卷着灰色的火药,粗细跟圆珠笔芯相仿,长数跟铅笔差不多,十根扎成一把,一把值五分钱。漆黑的夜里,点上一根,那橘黄色的火花,星光四溅,闪闪烁烁。一簇簇温暖轻柔的光,闪亮了脚下的小路,闪亮了欢乐的童颜,也闪亮了我们对童年的美好回忆。

(五)
嘭,嘭,咚,咚,啪,啪……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有的震耳欲聋,有的清脆响亮。五彩缤纷的礼花,打在幕布般的天穹上,如杏雨梨云,如流星飞雪,如粼粼波光,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在这个五更分两年的深夜里,在这欢快、高亢、宏亮的爆竹声中,想起了天堂里的父亲。
老人家就在我记忆中那浓浓的年味里。
母亲说,不许哭。
嗯。
作 者 简 介
冯子栋,山东蒙阴人,现在临沂市农商银行工作。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系列行走散文入选《2017年中国行走散文作家二十二强》。通过阅读来濯磨自身灵魂,通过文字来记录草根生活,通过经历来格物平凡人生。
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由河南省工艺美术大师、陈州官窑艺术总监张辉(电话/微信13526260505)提供奖品赞助
各奖项及入围奖皆颁发“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 金奖”证书,证书不标注名次。为使获奖者享受获奖的荣誉和成就,本届获奖名次在“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征文作者交流群中通报,在新媒体《行参菩提》刊登。
征文时间:自2018年元月1日起至2018年6月30日止。
稿件处置:选出优秀的征文作品刊登在新媒体《行参菩提》【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栏目的,读者打赏不再返还,作为本届征文行政管理费用使用;稿件达不到征文要求的,会列入新媒体《行参菩提》非征文栏目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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