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赐予降临时

当赐予降临时黎荔
加拿大著名女诗人、小说家、评论家阿特伍德,宣称自己是在 16 岁时成为一名诗人的。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她,在阳光灿烂的某一天,穿过球场,走在从学校回家的平常小道上。忽然,她感觉到“一只巨大的拇指无形地从天空降下来,压在我的头顶”。于是,一首诗诞生了。尽管只是一首年少之作,但“作为一个礼物,这首诗――来自于一位匿名恩赐者的礼物,既令人兴奋又险恶不祥”(《指令之下》)。这个“一只巨大的拇指无形地从天空降下来,压在我的头顶”的礼物,来得不容抗拒、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说“既令人兴奋又险恶不祥”呢?阿特伍德有一本书叫《与死者协商》,这本书旁征博引,谈及许多健在和已过世的作家,也谈及她自己在加拿大和国际文坛的写作经验和逸事。在书中,她逐一去问作家们,在写作时有什么感受?回答五花八门,有说像进入一个迷宫,有说像在隧道或黑暗的房间里摸索前进,有说像在一个深深的洞穴里,有说像是潜入湖底或海底,有说像在傍晚或黎明时分,淌过一条很深的河流……总之,都是异常艰苦的搏斗,是阻碍,是空虚,是失去方向感,是进入莫测的黑暗之中,好不容易照亮黑暗,再把黑暗中的某一样东西带回亮处。《与死者协商》这本书就是讨论了写作与死亡(一种黑暗)的关系,写作犹如一段冥界之旅,作家需“跨足阴阳两界”,才能写出诗来,打捞出故事来。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去进行危险的冥界游历,因此,写作对于人生而言,就是“既令人兴奋又险恶不祥”的礼物啊!
为什么要写作?——为了取悦自己,为了表达自我,为了完美地表达自我,为了反映自然,为了表达大众未被表达的生活,为了给至今尚未命名的事物命名,为了给复杂的人性作辩护,为了向死亡表示蔑视,为了打发时光,尽管时光不用打发也会流逝,为了在过去被完全遗忘之前将它留住,为了挖掘已经被遗忘的过去……若是作家为“别具天赋”,那么赐予此“赋”的是谁?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看,艺术使艺术家的人生像是被赋予,而普通人其实也是被赋予。上帝给予每一个孩子以礼物,礼物就是他或她,心甘情愿去做、乐此不彼的事情,或怎样地限制阻挠都不幸而着魔的事物,生命中的诱惑(上帝的礼物)是神,是妖,从此控制了生命,让人不息奔腾。那个过程,就像是《圣经》中雅各在黑夜里与天使搏斗,受伤、命名以及赐福同时发生。创造者受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驱使,如同着了魔,如同被某种宿命俘获,他们必须要去创造些什么,如同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树木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阻碍,空虚,失去方向感,夜色深浓,还经常伴随着一场激烈斗争,巨大的消耗,他们摸索着要走向黎明,无法看见前面的路程,但是感觉到前面有路,只能往前走,跌跌撞撞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每种人都持有不同的执念,我们各自有各自着魔的事物。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共享着同一种命运:人生永远是盘旋下降,当某种强行降临的东西进入我们的人生,呼喊、拍打、敲门,我们只有茫茫然地迎向它。那敲门声如此惊心动魄,不容置疑、无法逃避。你所经历的那个降临是什么呢?有很多人在赐予降临时,自己不一定察觉。
《诗歌》聂鲁达就是在那个年月……诗歌跑来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来自冬天还是来自河流。我不知道它是怎样、它是何时到来的,不,它们不是声音,它们不是词语,也不是寂静,但是,从一条街道上传来对我的召唤,从夜晚的枝条上,极其突然地从他人身上,在猛烈的火焰或返程的孤独之中,它触到了我,而我没有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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