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竹:低头是山,抬头还是山 ||《朔风》2021年第1期小说(女作家专辑)

低头是山,抬头还是山
山 竹
山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捂着半边脸发呆,她面前是一个盛着半盆水的大号洗衣盆,盆周围有几件衣服是干的,有几件湿淋淋的沾着泥土在一边匍匐。
山花是上世纪50年代末出生的人。她家兄弟姐妹六个,她是家里最小的。那个时候人们都穷,父母还是咬着牙供她上完了初中。
她居住的小村子在林区里,林区里有了机械厂,有了许多操着不同口音的工人,这让闭塞的小村子活跃了许多,时髦了许多,人的心,也野了许多。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平地,工厂的生活区又占了很大一片,耕地就更是少得可怜。地大多在山坡上,奇形怪状,有的牛马能上去,有的只能用最原始的镢头去种。大山遮挡了太阳,加之茂密的森林,山里夏季也都凉飕飕的。农作物主要是土豆、莜麦、豌豆,熟不了是很平常的事。有些年景,豌豆收割了拢在地里,蔓子上还有红艳艳的花,豆角还可以吃一点;莜麦割下来绿汪汪的,就只能喂牲口了,土豆小的跟核桃似的。粮食缺乏,就老吃国家救济的高粱面、玉米面、红薯干。村里人就靠那片林子伐木过活,但国家规定也不能乱砍乱伐,他们的生活就苦哈哈的,仅能勉强维持。
生活区的工人们天南地北,他们手头有工资,有供应粮,大多数家属又不在身边,偷鸡摸狗的暧昧事时有发生。有些工人就出去夸耀:“那谁谁家的媳妇,看上去挺正经,我一双尼龙袜子就跟我好了……”村子里的媳妇儿们“有了人”也就见怪不怪了。自家男人有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有的不服气,打闹得鸡飞狗跳,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日子还得过。老人们私下议论:“全是这烂工厂闹的,好好的人们烂包了。”
山花的父母老实巴交,他们最看重的是脸面、是名声,20多岁的大闺女没婆家,生怕闺女也跟着学坏,四处托人提亲。
山花是个孝顺的闺女,初中毕业后的四五年间,八月秋忙出地干农活,跟着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打蕨菜、摘柳花、采蘑菇,其余时间就在家里做家务。山花不大爱说话,上学的时候成绩平平,但很听父母的话。要说她心里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憧憬,那也是假的。她家是离生活区最近的一户,她经常在晚上坐在自家的院墙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看着那十几幢三层楼的窗户射出的点点灯光,那灯光由于灯泡瓦数不同而呈现的不同颜色,引发她无限暇想。她想象不出那里边的人怎样生活。她多么希望自己她能走进其中的一个窗口啊。她享受着厂子给村里带来的文明:澡堂、商店、电影,跟生活区的界限,地理位置紧挨着,却还是泾渭分明,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心里羡慕与苦涩交织,觉得灯光与星光一样遥远。
父亲对她管得很严。她每每出门,总要问她跟谁去,几点回来。晚上除了跟女伴看电影,从来不许她单独出门。就连她在院墙外看看十几栋楼里的灯光,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这样短暂的幸福时刻,也往往会被父亲的呼唤声打断。
山花的父母遭遇过三年自然灾害,太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父亲说啥也要把她嫁到地多的村子里去。有媒人来提亲,父亲听说男方村里地很多,就催促山花去相亲。到了那个村子,山花发现那个村子比自家的村子更小,山多树少石头多,吃水很困难,男方小学还没毕业,山花就不愿意了。
山花跟父亲一说,父亲的话振振有词:“村子小怕什么,那么多地,莜面、豆面、胡油,爱咋吃就咋吃。小学没毕业咋啦?还误住种地啦?吃水难?用你管啊?!后生挺好就行啦,独一份家业,你怕什么?”山花习惯了服从,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后生她也确实看上了,浓眉大眼挺老实。
一年之后山花嫁过来了,结婚的那天,女人们议论:“看看人家那脸,白白净净,粗茶淡饭咋有那好的水色?嫩的能掐出水来……”“看看人家那身架板盈盈的,真好看……”“看那两条辫子那么长……”山花听着女人们的议论,羞得头都不敢抬。
婚后,婆婆对她不错,女婿榆生也勤谨,嫁过来没几年就包产到户,地多人勤快,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
亮亮是山花和榆生结婚三年才有的,在亮亮前面山花还怀过一个孩子,三四个月大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流产了。榆生家三代单传,一家人对亮亮格外溺爱。生完亮亮六年之后,才有了闺女雯雯。山花父亲每每来看女儿,就夸自己当初是多么有眼光。
山花和榆生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孩子,俩孩子一年年长大了,女儿雯雯娇俏玲珑,跟山花就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很懂事,虽说她是妹妹,但什么都让着哥哥。亮亮皮肤白净,浓眉大眼,虽说是单眼皮但眼皮薄薄的,很秀气,跟山花很像,稍稍有点蒜头鼻又像榆生,鼻翼两侧的小雀斑给他增加了调皮。俩口子对俩孩子视若珍宝,说都舍不得说,更别说管教了。亮亮很聪明,小学成绩很好。
转眼间亮亮该上初中了。山花的心思活了起来。和她同岁、同学的表姐找了城里的女婿,每次回娘家碰在一起那个得意劲儿,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城里人。山花的心里就不大舒服。她有点后悔听父亲的话了,一辈子待在这个小村子了,低头是山,抬头还是山。
山花说啥也要让亮亮到城里上学,考个学校改换门庭。她知道表姐夫在一所中学里教书,表姐在食堂做饭。她找到表姐表姐夫说明来意,表姐夫答应帮忙。可一个最大的难题摆在了山花的面前:城里的孩子都是走读生,没有住校生。
山花为这事愁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了儿子,她豁出去了。她又进城找到表姐,低声下气地说:“表姐你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在这个小村子里,咱又没门没面的,念书是唯一的出路,要不以后找个对象也不容易,你帮帮我的忙。你不是多次说过你家房子很宽敞,就让亮亮住在你家行不行?我别的没有,莜面、豆面、粉面、胡油管够。”表姐推脱说:“我回家跟你表姐夫商量商量哇。”山花不住地点头:“那是自然,跟姐夫好好说说。”
因俩人是亲戚,山花从母亲的口里知道,表姐的生活过的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滋润,表姐有俩个孩子,表姐夫也是村里人还是老大,那点微薄的工资还得时不时接济家里,因为这俩人没少生气。他们住的是学校的两间公产房,好在还有院子,自己在南面又盖了大门和两间小南房。
城里青石板街,啥也要钱,山花就许诺表姐自己产的东西,估计能打动表姐的心。虽说自己这些粮食也是苦一点汗一点种出来的,村里拿粮食换各种吃的、用的,山花能不换就不换,但为了儿子,她舍得。
心急如焚的山花终于在开学的前两天等到了表姐托人捎回的话,亮亮能在她家住,不过正房住不下,两间南房不知行不行?山花喜出望外,表姐肯收留亮亮就很不错了,还挑什么?
山花就带着亮亮的衣服行李,带着学杂费、生活费、大包小包的土特产进城。
表姐的家,两间正房总共不过四十平,一分为二,一间是一铺倒炕,是卧室。外面一间隔成两部分,厨房和客厅,厨房的面积跟里边的炕差不多大小,客厅放着小沙发,要说宽敞比山花自己的三间正房差远了。表姐说:“我平时就在南房做饭,正房就烧个炕火,亮亮来了就南房正房轮着来,南房冬天生炉子,也不冷……”山花看了看南房,收拾得干净利落,光线也挺好,只是小了点。山花对表姐千恩万谢,铺好了被褥,对亮亮百般叮咛:好好学习,出门不比家里,眼活点儿,手勤点儿……亮亮就在城里上了学。
山花每两周就去看亮亮,每次都不空手,表姐都是满面春风,亲热地不得了。山花向老师打听亮亮的成绩,老师说孩子脑袋挺聪明,基础有点差,努努力就能赶上来。山花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过了一年,表姐说:“山花,你姐夫说天天吃粗粮都快吐了。”山花就换成白面、大米。过一段表姐又说:“你姐夫说,天天白面、大米都腻啦。”山花听出表姐的弦外之音,他们不想要亮亮了。也是,凭心而论,家里凭空添了一个外人,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孩子,任谁也烦。可现在的山花有点骑虎难下,乡下教学质量跟城里有很大的差距。回去?亮亮跳出小村子的愿望几乎落空了。为了补偿给表姐一家带来的不便,山花就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了,粗的、细的和生活费一起拿。看在亲戚的份上,也看在山花大方的份上,表姐实在抹不开面子,勉强留下了亮亮。
初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亮亮所在的这所学校改成高中,不再接收初中生。新学校依然没有住校生,亮亮表示换了学校和老师他不想在城里上学了,并偷偷地跟山花说,表姨和表姨父经常吵架。山花再三叮嘱亮亮:出门不比家里,忍耐些,别人哪能和爹妈比呢?马上就初三了,你再坚持一年。
在表姐面前她带着讨好与乞求,她说:“表姐,城里我也就你这么点儿亲戚,我只能指靠你和姐夫了。我要是多少有点儿法子,也不会这样死皮赖脸。我知道因为亮亮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我心里感激不尽。实在是太麻烦你和姐夫了。”表姐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亮亮终于毕业了,普通高中也没考上,山花失望至极。看来儿子也跟自己一样,指书吃不上饭,命里就是小村里的人,她死心了。人抗不过命啊!
经过这三年,亮亮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话越来越少。山花以为男孩子长大都这样,没在意。亮亮在家呆了两年,就跟着村人出去打工。山花觉得亮亮小,走时带够半年的生活费,半年后亮亮就回来了。如此几番,亮亮就不出去打工了,山花也不勉强。她对亮亮说:“不打工的也多呢,守家在地也挺好。” 亮亮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偶尔说话也恶狠狠的,完全不是以前的亮亮。只是不断地向她提要求:“给我买一部手机”“买一块表”,做母亲的赶紧照办。直到有一天,山花见亮亮把刚买的自行车大卸八块,她才觉得亮亮不对劲了。她悄悄地跟榆生说:“他爸,亮亮到底咋啦,刚买的自行车就给砸烂了。你给咱说说他。”榆生不在意地说:“馋懒不怠动,跟咱们置气了,嫌咱们不给他寻个好营生,别理他。”山花说:“让他出去打工,花完钱就回来了。好营生咱们咋能寻下哩。”
慢慢地,亮亮背着铺盖卷儿不回家了。亮亮第一次出走是一个秋天,山花、榆生丢下手中的活儿,满山满梁找儿子,找了几天找不到,都快疯了。放羊人回来跟他们说:“亮亮在山上呢。我碰见他叫他回来,他也不理我。你们赶紧把他寻回来哇,黑天半夜怕哩”。山花两口子按照放羊人说的找到了铺盖卷儿,亮亮却不在。他们把铺盖卷拿回来,又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早晨村里人早饭时候,俩口子才刚刚进门。他们疲惫不堪准备歇一歇吃点东西继续找,亮亮回来了。他看见自己的那床铺盖,一脸凶相:“谁让你们给拿回来的?我不用你们管!”
山花泪流下来:“亮亮你这是咋啦?病啦?黑天半夜在外头,妈都担心死啦。你不敢再出去了,妈求你了啊!”
亮亮瞪了她一眼:“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不用你管我!”又把铺盖卷捆起来。
山花边哭边说:“他爸,你管管亮亮,你说句话呀!”
山花边说边上来抢铺盖,亮亮不松手。山花哭得呼天抢地,榆生也上前抢夺铺盖,亮亮狠狠地甩开,榆生抬手照着亮亮的脸摔了一巴掌,亮亮一时也愣了,仅仅是一瞬,亮亮就把另一边脸迎了上来:“你打!你打!打死我才好呢。”榆生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碰过亮亮一个手指头,趁着榆生愣神的功夫,亮亮抱着铺盖卷走了。榆生长长地流了两眼泪,低头抽烟,叹气,不说话也不动。
从此亮亮回家就没有规律,他们不停地找,心也就一直悬着。亮亮回来,俩口子的心暂时放下了,不敢入睡,生怕亮亮走了。可不知什么时候,亮亮又走了,他们的心就又提起来。俩口子从此无心干活,特别是山花,白发急剧增多,迅速地苍老下去,像抽干水分的树叶。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有人敲山花的大门,进来的是姐夫,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姐夫把人放在炕上,是亮亮。山花一见亮亮嘴唇青紫,气若游丝,痛得心胆俱裂,“哇”地放声大哭,她一边用手搓着儿子的脸,一边哭诉:“亮亮啊,你是不让我活了,我欠你一条命啊!”姐夫嘴里呼着白气:“有人早起担水看见亮亮在牛圈门口睡着呢,一动也不动不知死活,就过来叫我。我赶紧去了,摸了一下胸口是热的,就赶紧送回来了。那床被子也没顾上拿。”姐夫的村子跟山花就几里路,山花也忘了说感谢姐夫的话,只是一个劲儿搂着亮亮哭,榆生一声接一声叹气。
打这以后亮亮晚上不出去了。山花欢天喜地,她的心总算安下来了。但她并没有高兴多久,她发现亮亮眼神呆滞,不说话,蜷在角落里,她确定亮亮不是跟他们置气,是病了。
得到证实的山花,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她目瞪口呆,她彻底懵了。回过神来的山花开始四处打听哪里能看好亮亮的病。她听说山阴有个精神病院。不怎么出门的她火车上、汽车下,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了山阴县岱岳精神病院。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跑进去。门房的人向她的身后看了看,很警惕地盯着她,询问她跟谁一起来。她弄了半天才明白,人家看她眼睛发直,头发蓬乱,把她当成精神病了。她赶紧说:“我是为我儿子来的。”门房的人把她领到了医生面前,她一边哭,一边说。医生很和气,跟她说:“你一定得带他来。我们是见了人才好对症下药呢。现在只能开一点常用药。”她满怀希望地回到家,把医生的话对榆生和亮亮说了。亮亮瞪起眼:“我又没病,吃什么药!”一挥手把山花拿给他的药扔到地上,又使劲儿踩了几脚。榆生只是叹气,山花木然地捡拾亮亮踩过,深深陷进泥地里的药片……
刚开始的那十来年,山花想尽一切办法劝亮亮出去看病,亮亮死活不去。她就祥林嫂一样四处找医生说儿子的情况,医生都是一句话:“你得带他来。”可是这么个大活人自己不去,山花和榆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山花徒劳地跟亮亮说领他看病的事情,得到的反应是,山花是跟一堵墙在说话,而且是一堵冰冷的墙。
后院开小卖部的红小家来找山花:“山花,你家亮亮不傻。他买东西我专门少找钱试他,他算得可清楚呢。赶紧给找个对象,结了婚说不定就好了。”山花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仅一瞬就熄灭了,苦笑一声:“他这样子,谁家闺女愿意啊?”红小家说:“山花,你就是个死脑筋,亮亮长得又帅气,拾掇拾掇好后生。附近村里的不能,远些儿,远些儿不能就买个侉子,相中了就结婚,结了婚总算交代了。”山花迟缓但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不是不想,谁家有儿子不希望儿子娶妻生子,添丁进口呢。她不能,亮亮成这样子,说不定就是自己上辈子没做好事今生得的报应,咋能再害人家闺女呢?
隔了一段红小家又来了,她又领来一个闺女,模样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嘿嘿自笑,并不看人,山花明白这闺女又是个傻子。未等山花说话,红小家开口了:“山花,咱俩是邻居,我也是好心,你家亮亮这样快十年了,傻子也比没强哇?”山花眼睛里掠过绝望,语气还像前几次一样坚定:“不,嫂子,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能。亮亮已经这样,娶个傻子,万一有个一男半女,再添个小傻子,我这不是又作孽啊?”红小家的眼里满是同情与不解,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许多时候,山花都看见亮亮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叫着:“妈,我回来了!”她揉揉眼睛,眼前还是那个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的邋里邋遢的亮亮。她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游离,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亮亮,山花就想撬开亮亮的脑袋,看看是什么样的妖魔夺走了儿子的灵魂!那个聪明帅气的亮亮哪里去了?
亮亮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眼神涣散,有时眼露凶光,有时嘴唇无声地翕动,不知道说着什么。那是完全陌生的亮亮,山花都不确定亮亮还能不能认得自己和榆生。
那十来年,说媒的不断上门,山花都拒绝了。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她看着亮亮,心都碎了。
后来她和榆生开始想另外的法子,找算命的、神婆子,按照他们的方法都试过了,甚至连他们家的祖坟也找人看过了,钱花了不少,也都是一个结果:亮亮照旧。榆生看着这样的亮亮一声接一声叹气,一根接一根抽他的兰花,偶尔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坟茔没德气啊!”
山花不止一次想与儿子一起去死,甚至琢磨怎样死法。想到闺女还小,女婿老实,自己一走,闺女和榆生得多可怜!想到这些,山花泪如雨下,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着。
近年来,山花听人说有一种病叫抑郁症,她想儿子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又听说抑郁症的病人老想着自杀,她吓得魂不附体,时时观察亮亮的一举一动,更多了一份揪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亮亮就离她而去。她宁愿亮亮就这样子活着。很多时候,山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心里那根弦,像一根头发丝,稍一用力就断了。她觉得自己才像患了抑郁症,这样的煎熬什么时候结束?她多想结束这样的日子啊!
现在的山花已经忘掉正常的亮亮是什么样子了。她只看见头发长长的锈成毡片,鼻翼上备着厚厚的污垢鞍子,一双眼睛大的出奇,胡子乱蓬蓬的,衣服脏得不成样子的亮亮。亮亮除了山花给他洗衣服他骂几声,把洗干净的衣服再踩脏,出去跟谁都不说话,在家就默默地缩在后炕的角落里,仅仅是一个存在而已。
雯雯出嫁了,高中毕业后,嫁了一个跟她一样的打工仔,过得还好,只是雯雯楼房里的灯光是租来的,她是山花黑暗世界里的一点亮光。
这天吃过早饭,太阳挺好。山花见亮亮出去了,又像往常一样做贼似的溜进他的屋里。快过冬了,给亮亮拆拆被褥舒服点。亮亮的脏衣服扔在地下,她拿出来洗衣服。
一道黑影杵在眼前,山花抬头,是亮亮。她站起身像做了什么错事,嗫嚅着说:“衣服实在脏得不能了,我给你洗洗。”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挨了脆生生的一巴掌,只打得她金星乱冒。亮亮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早就告诉你了,不用你洗,你为啥还要洗?”山花捂着发麻的脸,木头一般。亮亮以前也不让她收拾自己的东西,但从未像今天一样动过手。今天居然打了她一巴掌,那么有力,那么响亮,那么疼!
懵过之后,亮亮的一巴掌让山花把自己这几十年的光阴一寸一寸捋过:那个肤色白净单眼皮娇娇俏俏的长辫子自己;那个看着楼房灯光幻想美好未来的自己;那个不知道哪个车间上班、姓甚名谁,每次看电影不离自己左右的帅气小伙子;结婚时的羞涩;生了儿子的欣喜;看看亮亮聪明可爱自己的满足;求人的难处;亮亮得了病的揪心……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这么清醒。
她想起自己这几年看过的有关精神疾病的资料:“引起精神疾病的因素多种多样……人老处在压抑的环境中、营养不良都能引起精神疾病……”电光石火间她的心里一片雪亮:亮亮的病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自己嫁到了小山村不甘心,让儿子替自己实现脱离山村的梦,自己条件本不成熟,却非要让亮亮去城里上学,陌生的学习环境,寄人篱下的生活,基础不好又没有父母的疼爱;亮亮进城后曾几次闹着要回来,是她硬坚持让他留下。哦,她想起来了,初三下学期的一个周末特别冷,本不是看亮亮的日子,她进城买东西顺道去了表姐家。初春的南房冷得像冰窖,亮亮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真想立马领着亮亮回家,就是那一次她才得知亮亮从初三以来上早自习,就没有吃过早饭,亮亮竟没有跟她说过,亮亮不爱说话了,她竟误以为是男孩子长大的缘故,这是一个做母亲的失败与失职!当时她想就剩几个月了,还是咬牙坚持吧。那时候也没有租房这回事啊!亮亮是她和榆生“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他怎么能承受了这么多?她想起没到城里上学的亮亮,那是多开朗、多聪明的孩子啊!自己从小就让俩孩子像厂子里的工人一样叫“爸爸”而不叫“大大”,是希望有一天孩子们代替自己走进梦想中楼房里的那点灯光……
榆生回来吃晚饭,看着山花一手捂着半边脸,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盆里、盆外散乱着衣服,一块肥皂放在脚边,问她:“你咋啦?”山花眼睛直直地盯视着远方,什么话也不说。
许久许久,传出一声嚎叫,撕心裂肺,那声音惊天动地,从小院一直刺向乡村上空,直至穿透血一样的夕阳……
【作者简介】山竹,实名马艳琴,女,山西省宁武县人,大专学历。山西省作协会员,《朔州作家》公众平台编辑。有作品在《朔风》《作家新视野》《新华网》《中国文库网》《米粒图文库》《范文文库网》《大分享文库》《清风知己》《朔州晚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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