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英雄小姐妹(草原英雄小姐妹)

草原英雄小姐妹

51年前,龙梅和玉荣为保护集体的羊群,在零下37℃的严寒下与暴风雪搏斗了一昼夜。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被拍成电影,搬上舞台,写进小学课本,印在文具盒上……拨动了亿万人的心弦,激励了几代中国人。

被赋予“英雄”之称时,她们一个11岁、一个8岁,是新中国年龄最小的英雄。
今天,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英雄可能更多存在于卡通、动漫乃至网络游戏之中,虚拟的、幻想的偶像取代了真实的英雄人物。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不知能有多少孩子知晓。更不知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为了保护一群羊,两个小女孩险些付出生命,玉荣失去双脚、终身残疾,值得吗?

龙梅和玉荣用生命去护卫的,只是一群羊吗?当然不是。英雄的行动,从来就不能用值或者不值来评判。

走入那个暴风雪中的一昼夜,了解龙梅和玉荣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才能够重温那种充塞于人心的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这是跨越时代的力量。

龙梅和玉荣

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家乡有一个非常长的名字:乌兰察布盟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生产大队。

这个地名是蒙语地名和时代特色行政机构名称的结合体。为了让记者能够记清楚,小姐妹中的妹妹玉荣特意分了几段并重复多次。

眼前的玉荣,身材不算高,圆脸庞,音容笑貌有着蒙古族阿妈的慈祥亲切,言谈举止又透出知识女性的从容细致。她刚刚从内蒙古自治区政协办公厅副秘书长一职上退休。

事先知道玉荣的残疾,记者便留心多看了几眼她的腿和脚。黑色直筒裤,黑皮鞋,与正常人别无二致,行走站立的姿态也几乎没有分别。倒是玉荣在采访中主动撩起了裤腿,笑呵呵地说起她的假肢:“别人一年换一双鞋,我是一年换一次假肢。”

她的右腿膝关节和左腿踝关节以下,都是塑料、橡胶做成的部件。那场暴风雪在姐妹俩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姐姐龙梅受伤较轻,冻掉了左脚大拇趾。

玉荣今年已经六十岁了,那个富有时代特色的冗长地名已成为她记忆中的家乡。“生产大队”早已不再使用,“公社”改成了“苏木”(内蒙古地区行政区划,相当于乡),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简称达茂旗)也从乌盟划归包头市。

其实,达茂旗也不是龙梅、玉荣真正的家乡。玉荣告诉记者,她的籍贯一直填的是辽宁阜新。

龙梅和玉荣分别生于1952年和1955年,家中共有兄弟姊妹6人,她们排行老二老三。1960年,她们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从辽宁阜新逃荒来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大队。1961年,在新宝力格公社落了户。

龙梅、玉荣的父亲名叫吴添喜,这是个标准的汉族名字。姐妹俩上有哥哥吴宝龙,下有弟弟吴宝安以及两个妹妹吴玉梅、吴咏梅,唯独她俩的名字前没有姓氏。
玉荣告诉记者,事实上,她的本名叫吴玉荣,姐姐龙梅叫吴龙衣。一家人都是汉化的名字,却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至于祖上什么时候改用的汉姓,父亲那一辈都不清楚。

“龙梅”、“玉荣”这两个名字,乍听上去分不清是蒙是汉,由来恰恰是因为一家人纯正的蒙古族血统——获救时的吴龙衣和吴玉荣不会说汉语、写汉字。医院登记姓名,要通过翻译询问她们的名字。蒙古族传统里重名不重姓,小姐妹间没有称呼全名的习惯,就说自己叫“龙衣”、“玉荣”,结果写在医院病历上的名字成了“龙梅”、“玉荣”。

这两个误写的名字,后来伴随着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传遍中国。她们也就从不为人所知的“吴龙衣”、“吴玉荣”,变成了著名的龙梅、玉荣。就连她们后来办理的身份证,也一直使用的是龙梅、玉荣。

不过,也有不方便的时候。玉荣说,有一年她去台湾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台湾人不知道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名字,海关人员看到姓名“玉荣”不能理解,说百家姓中没姓玉的。她解释自己是蒙古族才过关。

一家人从辽宁阜新搬到内蒙古的时候,龙梅、玉荣都只有几岁。她们的人生记忆就是从内蒙古大草原开始的。

达茂旗地处内蒙古自治区西部,是内蒙古重要的边境旗和牧业旗之一。这片一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当时人口仅4万多人,平均每平方公里只有两个人。一个那仁格日勒生产大队,仅仅二十几个牧业户,却分布在方圆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广袤牧场上,“邻居”间的距离要以公里计算。

吴添喜一家是外来户,到这里第一年一无所有,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从东北带来的打井、刷房、盖房等“手艺”,生计异常艰难。1962年,他们家才成了正式的牧民户。起初,吴添喜和大儿子以帮别的牧民户牧羊为生,转过年来,公社将一个300多只羊的羊群交给吴添喜包放。

也许是蒙古族人与生俱来的基因,“新牧民”吴添喜一家很快适应了草原生活。包放羊群的第一年,他们家就接生了80多只小羊羔,羊群总数达到了384只,因此获得公社的“超生”奖励。

由于家里生活困难,龙梅和玉荣虽然已经到了上学年龄,却都还没有上学。像出生在草原的孩子一样,放羊是她们孩提时的游戏,看羊群是她们力所能及为家里分担的劳动。帮爸爸放羊、帮妈妈照料小羊羔,小姐妹年纪虽小,却做得有模有样。玉荣记得,那时候姐姐龙梅学会给羊打针,300多只羊姐妹俩全认得,和别的羊群混在一起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她最喜欢的小羊羔叫“白拉”,龙梅最喜欢“马拉盖”,天冷时,她们会把这两只小羊羔抱进被窝……

吴添喜对子女很严格。有一次龙梅放羊回家后,听到母羊一个劲儿地叫,才发现小羊丢了。吴添喜狠狠批评了龙梅,让她自己去把小羊找回来。当时已经是日落西山,天渐渐黑下来,妻子呼达古拉看见女儿一个人走向草原不放心,要陪孩子去找。吴添喜当即阻止说:“让她自己找,这样对她有好处。”倔强的龙梅一个人摸黑走出几公里,终于在草丛中把羊羔找了回来。

吴添喜对女儿的教育,也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玉荣说:“那时候阿爸常对我们说,羊是集体的财产,公社的羊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人民公社早已成了一个特殊年代的历史名词。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很难真正体会那时人们的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草原英雄小姐妹后来也经常要面对人们
的不理解:仅仅是为了一群羊,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付出那么大代价?
玉荣曾被女儿问过类似的问题,“我就说,如果你们在那个年代,你们也会这么做。那个年代,这群羊是国家十分宝贵的财富,是集体的财产。作为一个人,不能光顾为自己活着。”玉荣这样回答她的女儿。

“白毛风”来了

记者到达新宝力格苏木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旧居时,正是冬季,切身体会到了草原的风和冷。

太阳高悬在天上,光芒耀眼,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一推开车门,“呼”的一声,凛冽的大风立刻把车门甩向车头,记者几乎是被车门拽下了车。厚厚的羽绒服在风中一打就透,寒气刺骨。

51年前龙梅、玉荣赶着羊群出发的那天,即1964年2月9日,也是一个大晴天。这里刚刚下过几场雪,背风处的积雪已有半尺厚。以牧民们通常的经验,这场“年前雪”基本上结束了,草原上应该能有几天响晴白日的好天气。

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六。蒙古族也有过春节的习俗,草原上家家户户都赶办年货、缝制新衣,清扫房舍……一派节日喜庆。

吴添喜和大儿子要去邻居嘎吉德玛家帮忙刷房子,妈妈要照顾才出生不久的妹妹,放羊的工作就落在了龙梅、玉荣身上。

一家人吃过早饭,龙梅、玉荣就赶着羊群出发了。

因为草原牧区的气候和劳动条件,牧民们只在晚上放牧回家后才正式用一餐。早饭、午饭其实是早茶、午茶,只是喝着奶茶,吃些炒米和油炸面食。而外出放牧的牧民,连午茶也会省略掉。

草原上入冬已经几个月,家附近的牧草早已经被羊群吃光了。小姐妹赶着羊群,向着几公里外的苏敏郭勒河走去。去年夏天雨水充沛,那里的草最茂盛。几场大雪之后,河岸上的草还能在积雪中冒头,能让羊群吃到。
天空毫无征兆地变了脸。

中午,西北天空突然出现铅板似的乌云,大片大片地压下来,很快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整个草原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七八级的大风从西北呼啸而来,一阵紧似一阵。霎时间,天地一片混沌。

“白毛风来啦!”龙梅冲玉荣大喊。

“白毛风”是最令牧民恐惧的天气,在气象学上叫“吹雪”,是北方草原地区冬季的一种独特天气现象。它常伴随狂风暴雪出现,多次降雪、地面积雪很深后刮起大风也能形成。松散的积雪被卷起如同缕缕白色的毛发,因而得名“白毛风”。

“白毛风”出现时,风雪漫天,本就寒冷的气温会骤然大幅降低,对畜牧业危害极大,能把牲畜成群冻死。放牧时遭遇“白毛风”就更加危险,狂风暴雪中无法辨别方向,几乎每一年,都有牧民在“白毛风”中失踪、冻死。

龙梅、玉荣那一天遭遇的,是达茂旗草原上百年不遇的一场特大暴风雪。气象记录显示,那一天的最低温度达零下37℃。很少有人能体会在这样极寒天气中的感受,不妨作一个比较:记者到达新宝力格苏木草原时,汽车里的温度计显示是零下7℃,已经让人彻骨寒冷。地上的积雪是当地人口中的“干雪”,持续严寒把柔软的雪花冻成坚硬的冰粒,像沙子一样松散,也像沙子一样粗粝,大风吹起积雪,打在人脸上生疼。

放牧时在野外遇到“白毛风”,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把羊赶回家。而一贯温顺听话的羊群,这时已被骤变的天气吓破了胆。

羊群惊了。300多只羊乱作一团,“咩咩”叫着四处逃窜。

眼看羊群快要散群了,龙梅、玉荣赶紧东奔西跑去拢羊。羊群奔跑时,最怕散群,一散群就会有羊走丢,在这样的暴风雪中,散群的羊很快就会被冻死。

羊群总算拢住了,可是在“白毛风”中惊恐的羊群已经不受小姐妹的控制。靠着动物的本能,它们顺着大风跑起来。这是最省力的方向,却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驰。龙梅、玉荣必须把羊赶回家。

“羊群效应”是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很多学科都经常提到的一个著名理论,说的是人们的“从众”心理和现象。而牧羊人对“羊群效应”有着更直接的理解和应用——羊群都是跟着头羊跑。

龙梅、玉荣照管的这群羊主要是绵羊,它们的头羊是一只大山羊。这是牧民们常用的安排头羊的方法。绵羊温顺安静,山羊则活跃得多,在羊群中很容易成为带头的角色。管住山羊,也就能管住羊群。

然而,这个为便于放牧而人为安排的头羊,此时却成了小姐妹的头号麻烦。龙梅赶到羊群的前面,追上了头羊,扳着羊犄角试图往回拉。这只山羊体型硕大,比11岁的龙梅还要重。龙梅的力气根本控制不了它,反倒被它一扭头就摔了个趔趄。头羊仍旧带着羊群,没命地顺风跑开。

龙梅只好跟着羊群跑。她对身后的妹妹喊:“羊拦不住啦,你赶快回家叫阿爸来!”玉荣应了一声,扭头往回走。

回家的方向是逆风,玉荣走得非常艰难吃力,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回头一望,正好看见昏天暗地的暴风雪中,龙梅脱下了身上的皮袄挥舞着,驱赶羊群,越来越远,身影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

“我突然担心起来,这样跑下去,也不知道姐姐和羊群一会儿会跑到哪里去。如果我回去把阿爸叫来了,我们回到这里找不到姐姐和羊群怎么办?姐姐一个人拢不住羊群,羊群散了就坏了。”

这样想着,玉荣转过身,又追着羊群跑了回来。
到了下午4点多钟,“白毛风”狂啸不止,羊群顺着风越跑越急,越跑越乱。小姐妹跌倒了,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羊群跑,早已迷失了方向。
跟着羊群跑

记者是分别采访的龙梅和玉荣,她们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蒙语:“只要跟着羊群跑,羊就丢不了。”这是阿爸常对她们说的一句话,是那一昼夜小姐妹唯一的念头。

“白毛风”肆虐时,成年牧民尚且难保万全,何况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果她们丢下羊群,完全有时间、有体力安全回家。但是,龙梅、玉荣没有这样做。她们始终没有离开羊群。她们心底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羊群安全赶回家,这是集体的财产,一只也不能丢。

危难之时的选择,正是英雄区别于常人之处。

天色渐渐黑下来,“白毛风”并没有减弱,依然狂啸肆虐。小姐妹的脸蛋已经冻僵了,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但她们紧紧跟着不断被暴风雪打散的羊群。
曾经有一个瞬间,龙梅看到远处有光点闪烁,猜测可能是一户人家。她让妹妹过去暖和一下身子,自己拢着羊群。玉荣却不答应:“羊群再跑散了你一个人拦不住咋办?”姐妹俩争执了几句,玉荣坚决不去。那个光点也消失不见了,她们错过了一次获救的机会。

“白毛风”像一个巨大的推土机轰鸣着压下来,推着羊群跑过山坳、草丛。一只羊掉队了,“咩咩”地惨叫不停。龙梅循声跑过去,原来是只老母羊,陷在雪地拔不出脚。龙梅把雪刨开,这只羊却已经冻僵了,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奄奄一息。她想把羊背起来,却连羊的身子都抬不起来。

看着快要冻死的母羊,姐妹俩又心疼又无奈。“羊死了也得交到公社去。”龙梅记得阿爸交代过的话。姐妹俩一起把母羊拉到了一个高坡上,打算返回时再带走。整整一昼夜,这是唯一一只她们放弃的羊。

午夜时分,风雪渐小,羊群的脚步也放慢了。动物的本能总算起到了好作用,羊群把小姐妹带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挤作一团。

黑夜、寒冷、饥饿、疲惫、恐惧——小姐妹所经历的,远不是十来岁小女孩能够承受的。她们两个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羊群暂时安静下来,她们终于能喘口气了。

脚步停下,寒冷和饥饿的感受却愈加凌厉地袭来。奔跑时,裸露在外的脸冻僵了,身上倒不觉得冷。这时,棉袍、皮袄外面混着雪,里面渗着汗,很快冻成一个冰桶子。龙梅、玉荣只能把身子挤在羊群中,借以避寒。

龙梅窸窸窣窣地翻着棉袍,忽然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糖。

出门前,妈妈给她们的衣兜里塞了几颗水果糖。这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零食。玉荣年纪小,一会儿就把糖“嘎嘣”、“嘎嘣”嚼着吃完了。龙梅舍不得把自己那份一次吃完,最后一颗藏到了棉袍最深的衣兜里。

龙梅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咬了一小块儿,把一大块儿塞到妹妹嘴里。五十多年后,玉荣仍记得那颗小小水果糖的甜美:“再没吃过那么甜、那么顶饿的糖了。”
这块水果糖,是姐妹俩在风雪夜中补充到的唯一热量。

小姐妹很快困乏地昏睡过去。玉荣清晰记得眼皮垂下来前看到的景象:风停了,雪住了,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在无边雪原的映衬下亮如白昼。这个场景嵌入整夜风雪交加的记忆,显得异常美丽而诡异。玉荣也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的看到过。后来她曾和气象专家说起此事,得到解释:这种现象可能是“白毛风”过后出现的“朗月”,是暴风雪的短暂间歇。

暴风雪暂停了一会儿,气温却降至最低点。在这样的严寒中,睡着非常危险,很可能再也无法醒来。但是龙梅、玉荣体力透支,困乏到了极点。幸而,两个人睡得都不实。

龙梅睁开眼睛时,风雪又在弥漫。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身边的妹妹不见了,羊群也不见了。

龙梅慌了,朝着顺风的方向跑出山坳,一路呼唤,终于在一个雪坑里传来玉荣的回应。原来,姐妹俩刚睡着不久,风雪又起,羊群再次跑开。玉荣被羊惊醒,准备自己去把散开的羊拢回来,结果刚出山坳就掉进了雪坑。

龙梅把玉荣拽了出来,姐妹俩再次赶上了羊群。俩人在羊群前后左右跑着,拢着羊群不跑散。

第二天早晨,风雪终于渐缓。玉荣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上,龙梅艰难地走过去,将妹妹扶起,这时才发现玉荣的毡靴跑丢了,雪和冰混在一起裹着她的双脚,成了两个明晃晃的大冰坨子。

玉荣脸色青紫,神志已经恍惚。龙梅使劲晃着妹妹,不让她昏过去,然后顺着脚印往回跑了几百米,找回了一只毡靴。可是玉荣的脚已经肿得老高,根本穿不进去。龙梅想脱下自己的毡靴给妹妹,却发现靴子里灌进了雪,跟脚冻在一起,脱不下来了。

羊群这时又翻过了一个小土坡,看不见了。

龙梅把玉荣搀到一个背风处,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要把羊群拢回来。羊不能丢!羊群挤在一起也能给妹妹取暖。

此时龙梅也几乎已经冻僵了,手臂已经无法拿住鞭子,只好把鞭子抱在怀里,踉踉跄跄地追着羊群,朝前走去……

救小姐妹的第一人

羊群这一次并没有走远。转过小山坡就是一条铁路,羊群在路基下的土沟中挤在了一起。它们也跑不动了。

龙梅挣扎着爬上山坡,终于看见了羊群,同时也看到两个人,正在从挤成一堆的羊群中往外拽羊。有人偷羊?龙梅想喊,却只发出了喑哑的声音;想跑过去,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此时,已经是2月10日11时左右。在零下37℃的狂风暴雪中,龙梅、玉荣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昼夜,她们迂回曲折地跟着羊群跑了20多个小时,竟已跑出70多里地。她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饥饿,唯独没有忘记保护公家的羊群。

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偷羊贼,而是和小姐妹一家同属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大队的蒙古族牧民哈斯朝鲁和儿子那仁满都拉。前一天,他们到白云鄂博火车站送人,因为忽然起了“白毛风”,父子俩没敢回家,在火车站住了一晚。眼看暴风雪止住了,他们正往家里赶。父子俩沿着铁路走了不久,远远望见西侧的大土沟里有一群羊,紧紧挤在一起,互相踩踏着,上下叠了几层。羊身上挂满了冰溜子,肚子瘪瘪的,在风雪中哆嗦着,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咩叫。

放羊的人不在旁边,哈斯朝鲁猜想这是一群跑丢的羊。羊群都是集体的财产,他准备把羊赶回那仁格日勒大队,再寻找包放羊群的牧民。可是羊群跑了一天一夜已经精疲力竭,怎么赶也不动。

羊群为取暖而挤成一堆时,能把体弱的羊踩踏而死。龙梅看到两个人从羊群里往外拽羊,就是父子二人在努力地把上层的羊拽开。哈斯朝鲁已经拽出了两只死羊,放到离此不远的一个铁路扳道房寄存。和龙梅、玉荣的父亲吴添喜一样,哈斯朝鲁也认准了一条:羊死了也要交到公社去。

这时,哈斯朝鲁也看到了龙梅,顾不得羊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起了龙梅。

龙梅两腮冻得青紫,浑身上下挂满冰凌,毡靴子冻成了两只冰坨子,看见哈斯朝鲁,她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已经被冻得话都说不利索,神志恍惚。

哈斯朝鲁赶紧抱着龙梅跑向扳道房,那里有人,有火取暖。铁路工人王福臣正在值班,张仁贞、王振山等几个铁路工人也刚进门。几个人听哈斯朝鲁说了情况,马上展开抢救。

根据当地人救治冻伤者的经验,他们立即端回一盆雪准备给龙梅脸上、腿上搓。稍稍缓过来的龙梅说妹妹还在雪地里。工人们赶紧用内线电话向值班班长崔俊德汇报。接到扳道员王福臣电话,崔俊德立刻同意王振山、张仁贞、康玉怀、陈长生、陶化祥等几位工人分头出去找玉荣。

大雪停止了一夜的疯狂,但是清冷的雪原上,呼呼的“白毛风”又启动了它飞刀一样的步伐。王振山与张仁贞顶着寒风、眯着双眼翻过一个小山坡,远远看到一个像翻毛皮帽耳朵的东西,在尺把厚的雪地里忽闪忽闪地拍打。跑过去一看,一个小姑娘侧身蜷缩在雪堆里,只露出半个肩膀。两人赶紧刨开雪,抱起她就往扳道房跑。

“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她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就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了。”王振山老人回忆当年营救玉荣的情景,“当时她已经休克了。再晚一点儿,命可能就难保了。”

哈斯朝鲁不认识龙梅,但和热心肠的吴添喜很熟。龙梅和玉荣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又赶上“白毛风”,吴添喜不知道有多着急。安顿好龙梅,哈斯朝鲁徒步来到白云鄂博邮电局,准备给新宝力格公社打电话通知吴添喜。

可能是一昼夜的暴风雪刮断了电话线,新宝力格公社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邮电局营业员包晓问明情况,提醒哈斯朝鲁,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应该赶紧找白云鄂博矿区政府救人。包晓给白云鄂博铁矿矿长巴彦都荣打电话汇报此事,并让哈斯朝鲁到矿区政府去详细说明情况。

时间已是正午,白云鄂博矿区政府正在午休。时任矿区政府干事的伍龙接到矿长的电话,立即赶往政府办公楼组织救援。刚进大门,正碰上匆匆而来的哈斯朝鲁。伍龙回忆说:“前一天,哈斯朝鲁包放的羊群也是交给了两个小女儿。看到龙梅、玉荣的情况,哈斯朝鲁比任何人都要焦急,担心自己的女儿。可是他一直奔忙着救人,直到这时才说,要赶紧回家看看情况。”

伍龙让哈斯朝鲁立刻带着儿子回家,自己打电话要车、准备急救药品、通知铁矿医院做好抢救准备、安排矿区粮食局草料车火速抢救冻饿的羊群……

哈斯朝鲁转身急匆匆地走了。此后十几年,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这位第一个发现和抢救龙梅、玉荣的好人,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宣传报道里。

哈斯朝鲁本是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一名精通蒙汉语的编辑,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大队劳动。因为“右派”的身份,所有关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报道中都对他只字不提。反而在“文革”中,哈斯朝鲁被扣上“偷羊贼”、“反动牧主”等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反复批斗。1979年,组织上为哈斯朝鲁平反,并恢复其原职,可是他第一个救助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实却一直不被承认。后来,哈斯朝鲁的儿子那仁满都拉写了一篇《谁是第一个抢救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人》,发表在《人民日报》内参上。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对此文作了批示。1985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调查组得出结论:哈斯朝鲁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龙梅、玉荣的人。

龙梅、玉荣一直没有忘记哈斯朝鲁叔叔。即使在当时的特殊年代,别人都疏远哈斯朝鲁时,逢年过节,龙梅、玉荣也会偷偷去哈斯朝鲁家看望、拜年。2005年,哈斯朝鲁逝世,龙梅当时在外地出差,让妹妹替自己送了花圈。玉荣登门参加葬礼,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拔冻

白云鄂博矿区政府仅有的一辆华沙牌小轿车被紧急调用,飞驰着把龙梅、玉荣送到了铁矿医院。

龙升长是当时抢救龙梅、玉荣的主治医生,他清楚地记得,小姐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3点左右。白云鄂博矿区医院当时规模很小,仅有的四位外科医生和一位专治冻伤的医生都集中到了急救室。看到几乎成了冰雕雪塑的龙梅、玉荣,几个见惯了伤病生死的医生差点掉下泪来。

小姐妹的医疗档案记录至今依然保留在白云鄂博矿区医院:

“患儿甲(龙梅),入院时表情淡漠,不能言语,手指手背肿胀明显,触之冰凉而坚硬,无明显压痛;两脚尚在毡靴内,与鞋冻在一起无法脱下。初步诊断为:全身冻僵、冻伤性休克及肾功能障碍。”

“患儿乙(玉荣),入院时呈昏迷状态。双耳肿胀,有水泡形成;眼睑浮肿,瞳孔对光反应迟钝;两小腿自膝关节以下皮肤呈紫色,踝关节以下呈暗黑色,表面有冰层附着,足背两侧动脉消失。初步诊断为:全身冻僵,上下肢冻伤面积28.5%,冻伤性休克及肾功能障碍。”

最急迫的抢救是要给龙梅、玉荣的双脚化冻。

龙升长告诉记者,对这样严重冻伤的紧急处理,不能直接用高温加热,那样会彻底损坏被冻伤的人体组织。他们采用的是当地常用的土办法——拔冻。

龙升长描述的拔冻过程,听来让人脊背发凉:水桶里装满凉水,把小姐妹的双脚泡在里面,让凉水把脚里面的冰“拔”出来。

这种做法类似于老北京的凉水拔冻柿子——冻成冰疙瘩的柿子放在凉水中,不久就能在柿子外面形成一层冰壳,也就是把冰“拔”了出来,柿子里面则化成原有的软膏状。这是一个缓慢的热交换过程,只能用温度比冰点略高的凉水,用温水反而难以化冻,外面软了里面还是冰凉的硬核。

拔冻的方法用到人的双脚上,会有多么痛苦?龙升长却说:“要的就是疼。她们的双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如果拔冻过程中感觉到疼了,那就是化冻了,双脚还有救。”

龙升长等几个医生轮换着给小姐妹的小腿、毡靴等水盆浸不到的地方泼水。眼看着她们双脚上渐渐有了一层冰,马上再换一桶凉水继续拔。

玉荣一直昏迷不醒,龙梅醒着,却对几个医生一直询问的“疼不疼”毫无反应。龙升长忽然反应过来,小姐妹可能不懂汉语,赶紧找来医院唯一兼通蒙汉两种语言的蒙古族护士赵明兰。

赵明兰用蒙古语问龙梅,龙梅回答“不疼”,却让所有人更加揪心。感觉不到疼,可能是双脚彻底坏死的征兆。

足足拔了两个多小时,龙梅才对赵明兰说:“脚疼。”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龙梅的脚应该能保住。

而玉荣还在昏迷中。那双小脚丫浸泡在凉水中,原来冰雪混在一起的冰坨子渐渐变得透明,化开、脱落,一双脚呈紫黑色,肿胀变形。玉荣毫无知觉,只保留着呼吸和心跳的生命体征。

当天午夜,玉荣的病情忽然恶化,血压一度降为零,脉搏监测不到。医院展开紧急抢救。

龙升长回忆,玉荣的突发症状让他意识到凶险,她到医院后十多个小时都没有排尿,应该是严重冻伤引起肾衰竭。龙梅症状较轻,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同样没有排过尿。他马上给龙梅也采取了同样的救治措施。

这一夜,所有的医生都没有合眼,伍龙也一直守在医院。他们都在等着小姐妹“尿床”——那意味着她们身体机能恢复,从鬼门关走了回来。

直到2月11日早晨5点左右,小姐妹才真正脱离了生命危险。9时许,玉荣也醒过来了。

小姐妹入院三天后,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得知了她们的英勇事迹,时任自治区党委副书记王再天指示要保护好小姐妹,并从内蒙古人民医院调派了医疗专家组,赶赴白云鄂博矿区医院。

但玉荣的双脚最终没能保住。

2月17日,玉荣的两脚完全变黑,出现湿性坏疽感染,进而引发肺炎,高烧不退。

医疗专家组努力了十天,力图为玉荣保住双脚。无奈冻伤太过严重,湿性坏疽感
染控制住了,却无法挽回坏死的双脚。2月27日,玉荣进行了截肢手术。

伍龙介绍说,实施手术的内蒙古人民医院的名医王占品,最大限度地为玉荣保留了肢体。后来玉荣的双脚残疾不太明显,就是因为当时王占品大夫医治得当。
龙梅病情比玉荣要轻,但也切除了左脚拇趾,留下轻微残疾。

光环下的人生

“小英雄这个称呼,当她们在铁矿医院住院时就传开了。”伍龙回忆说。自从小姐妹度过了休克关醒来后,医生护士都夸她们是“英雄姐妹”。附近中小学的学生们经常来医院看望小姐妹,在楼下大声齐喊“小英雄”!

新华社驻内蒙古分社记者赵琦在自治区党委听说龙梅、玉荣的事迹后,2月17日就来到白云鄂博矿区医院采访。他整整采访了一个星期。3月12日《人民日报》以《暴风雪中一昼夜》为题刊发赵琦写就的长篇通讯。龙梅、玉荣的英雄事迹在全国乃至世界传播开来。

龙梅、玉荣手术后,自治区政府安排她们到呼和浩特继续治疗。转院当天,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乌兰夫,就来到内蒙古人民医院看望龙梅、玉荣。乌兰夫对小姐妹说:“你们是草原的骄傲,是草原英雄小姐妹。”

从此,“草原英雄小姐妹”这个称号很快传遍全国。龙梅、玉荣成为与同时代的雷锋、焦裕禄、欧阳海等齐名的英雄人物,“草原英雄小姐妹”则成为“集体主义精神”的代名词。

那场暴风雪改变了龙梅、玉荣的命运,英雄的称号自此伴随着她们的人生。
1964年秋天,政府把龙梅和玉荣送到家乡达茂旗政府所在地的百灵庙民族小学读书。

1970年,龙梅如愿入伍,在部队期间被送进包头市医学专科学校和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进修学习。1976年转业后先后任中共达茂旗委副书记、包头市东河区人大副主任等职。

玉荣1974年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内蒙古师范学院(现内蒙古师范大学)学习。1988年内蒙古自治区残疾人联合会成立之初,她被任命为副主席、执行理事会副理事长。2013年1月份,任内蒙古政协副秘书长。

“当英雄不容易,大家好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呢,我们告诫自己,决不能给英雄的光环抹黑。”几十年来,姐妹俩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曾当选为全国人大第四、五届代表。玉荣曾是共青团十一、十二大代表,中国残联第一、二、三届代表,还获得全国扶残助残先进个人、自强模范称号。

“我们在鲜花和掌声中成长,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荣誉和待遇,所以一定要努力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回报祖国,回报家乡。这种心理、心态从小就有,根深蒂固了。”龙梅说。

龙梅除左脚拇趾被冻掉外,其余九趾也严重冻伤,现在已经萎缩,基本上只能平脚走路。由于神经损伤,后颈部血流不畅,一到阴雨天,她就失眠烦躁,全身不适。

可是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龙梅,永远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热心大姐。即便是在接受采访时,她还关心着记者:“你们长期伏案写作,要多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完,又拉着记者跳一通她自创的“8分钟健身舞”。

玉荣手术后,戴了51年的假肢。假肢两年一换,每一次重装都要磨合,每一次都是钻心的疼痛,直到重新磨出老茧。她不以为意:“忍忍就过去了。”

除了不能穿高跟鞋,不能参加学校、单位的运动会,玉荣极少表现出自己的残疾。她甚至学会了骑自行车。

小姐妹冒死守护的那群羊,最后只死了3只。按照当时的物价测算,3只羊价值6元。有人曾问玉荣,为了6元钱你落下终身残疾后悔不?玉荣回答说,从来没后悔过,精神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大家对我们的关注源自崇尚集体主义、英雄主义,不仅仅是对我们个人,所以,我们不论干什么,都比较严格要求自己。”玉荣对自己的评价是,“入党40余年,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心里坦然,能经得起考验。”

这些年来,不少企业、机构想用龙梅、玉荣的“名人效应”做宣传,但姐妹俩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除了公益事业,一切免谈。她们像当年守护羊群一样,守护着“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品牌形象”。2004年,姐妹俩把“草原英雄小姐妹”注册为商标——这个商标曾差一点儿被一家卖酒的企业抢注了。

家乡人以“草原英雄小姐妹”旧居的名义搞民俗旅游,她们大力支持,不收一分钱“商标使用费”。只要对家乡人民有益,“我们都愿意出力”,“这也算是人文资源了吧”。

龙梅、玉荣是内蒙古消防宣传形象大使。她们不只挂名,而是尽心尽力。除了参加消防宣传活动,她们得空就向身边的人普及消防意识。儿女们都开玩笑:“耳朵都快被你们磨出茧子啦!”

50年来,龙梅、玉荣做的最多的公益活动,是几千次的报告、讲座。作为一个时代的英雄模范人物,她们经常奔走于全国各地,反反复复讲自己的故事,讲集体主义精神。

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同价值观带来的冲突甚至质疑,龙梅、玉荣都能感受到,她们报之以宽容,安之若素。玉荣说:“给青少年讲述我们那一段经历,目的是通过我们的人生感悟、体会,跟当代青少年探讨人生的价值。”

她们说:“集体主义精神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不过时。”

她们也给集体主义精神赋予更贴近日常的内涵:“集体主义精神就是在日常工作中,多考虑他人少考虑自己,融洽同事之间的关系;减除个人浮躁的心理,踏实工作;工作、生活中多些礼让,多些谦逊,就会减少矛盾冲突,工作生活环境就会和谐。”

光阴荏苒,当年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开玩笑说自己是“草原英雄老姐妹”。龙梅于2012年退休,玉荣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女儿问她退休后的打算,她说:“发挥余热吧。”

本文载于《北京日报》2015.12.1 17、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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