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敏:罪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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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 焰
文/ 张瑞敏
暖阳慵懒地斜照在清河上,湛清的河水缓缓地流动着,坡堤上草木葳蕤,仍掩不住裸露的黄土半崖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亮光。麦苗已经没膝深了,正是抽穗扬花的季节,目力所及,齐刷刷一眼望不到边的绿白鹅黄。
落日的方向时不时传来隐隐的炮声,鄀口马鞍桥的战事已进行有些日子了,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炮声稍稍稀疏的当儿,正爬在公路边电杆上割电话线的武工队员,远远看到东大岗上驶来一辆日军汽车,汽车的引擎声已清晰可闻。他迅速弯下身向地下打个响亮的呼哨,立即就顺着线杆滑落下来,一纵身便隐入茂密的树丛之中。鬼子的汽车越来越近,车上的膏药旗在晚霞的映照下分外刺眼,连车顶上架着的机枪也看得清清楚楚。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行驶中的汽车像个跳进泥淖中的纸盒子,在浓烟中跳了几跳,便嘶吼着侧卧在公路当中。与此同时,公路两旁的树丛中也响起一片爆豆般的枪声,子弹发出“噗噗”的闷响雨点般泼向爬窝的汽车。紧接着,手榴弹也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汽车附近,路面上一阵阵黄烟飞卷,尘土泥块伴随着断枝败叶纷纷落下。车上的鬼子也不含糊,立即俯身在车厢中向公路两旁还击,歪把子机枪的声音特别清脆,刮风一般扫向树丛稠密的地方。
枪声来得太突然了,又是这么近,流弹带着令人恐怖的哨音不時从头顶上划过,整个村庄立即像溢了的锅一样乱成一团,纷纷拖儿带女,慌不择路地向南奔逃。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惊慌失措的人们听着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便纷纷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又等了一会儿,枪声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静得只能听到人们重重的喘息。天色也越来越暗,到处都是被踩踏的麦子,乱七八糟地趟倒一地。
“仗打完了,应该没事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暮色苍茫中,不知是谁打着牙颤说了一句。
没人接腔言语,人们只是默默地转回身,慢慢向村中走去。
晚饭后,村子里几个不安份的后生,一直站在村北边向着公路上张望。天上的半扎子月亮并不太亮,战斗的硝烟味还在夜空中飘荡,公路上影影绰绰一片苍茫。望了一会儿,有朝忍不住对润昌说:
“不行咱去公路上看看?”
“去就去,看看到底打成啥样!”润昌满不在乎地回道。一旁的海银和玉亭也跃跃欲试。
于是几个人便悄没声的沿着田间小路向公路奔去。不一会儿来到公路上,只见黑乎乎的汽车歪斜在公路正中,车轮下是一个炸开的大坑。周围散落着橫七竖八的破枪、树枝和落叶。借着微弱的月光,不远处有个亮点发着幽光,走近拣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鬼子军官的手表。最奇的是,有两头没被打死的肥猪,被捆扎着四条腿还在哼哼着。
“这猪咋整?”黑暗中有人小声地问。
“×他姐,小鬼子抢咱中国的猪,不吃白不吃,抬走去球!”有朝站起身向四周望望,又扎耳朵听听,除了清清的麦香和河对岸村庄里一两声犬吠,什么动静也没有。
于是,几个人挑拣地上的粗枝,抬起两头猪气喘吁吁地奔回村庄。
一连三天,一切都很安详,除了西方隐隐的炮声,公路上再没发生战斗,鬼子的汽车一如既往地在沙石路面上来回奔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吃过早饭,太阳有一杆子高了。杨林旺蹲在门前的老楝树下美美地抽了一锅子旱烟,抬眼看看村外开始扬花的麦田,觉得地里没啥活干。但庄稼人闲不住,于是就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站起身拿起靠在院墙边上的糞铲和撮箕,沿着小道慢慢向村西走去。来到河堤上,刚拾了几泡牛糞,突然打个冷颤,立时有股杀气令周身皮肤发紧,似乎觉得哪儿有有点不对劲。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是黄矇矇的有一圈淡淡的晕,天地间一片非烟非雾般的迷离。于是又伸头向河中间望去,透过狗尾草、赶驴棍、鬼针草和野艾蒿的枝叶,看到似乎有一只黄黄的物体蚰蜒般地在河床中向东游动,头已经快上到自己脚下的河坡了。他揉了揉眼,才看清这长长的蚰蜒上有一排人的脸,他甚至还看清了第一个挺着枪刺的人嘴唇上有一抹滑稽的小胡子。杨林旺脑袋“嗡”的一下,知道大事不好,车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张开嘴瘆人的大叫一声:
“快跑啊,老日来了……”
这时,只听身后“噗”的一声,他觉得一阵巨疼伴随着一股尖锐的冰凉穿背而过,眼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在地头撅着屁股拔草的时有礼听到叫声,刚直起腰扭头向后看去,突然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光,白光闪过时,他的人头早已滾落在布满杂草的田地中。
听到杨林旺的叫声,远处看见的人急忙跑回村中报信。此时已经上岸的日军全部呈战斗队型展开,悄没声地飞速向前追击。村子里顿时像炸开了锅,鸡飞狗叫,呼喊哭叫声响成一片。十多岁的郭玉珍背着四岁的弟弟随着人流,向着村子的东南狂奔,父亲拉着小脚的奶奶紧紧跟在身后。人群中有的背着老人,有抱着小孩,有一揺三晃的孕妇,还有拉着牛干急走不快的。大家顺着麦地、沟渠,踉踉跄跄跑到东大岗半腰时,才听到村内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在头顶上“嗖嗖”飞过。郭金伟刚想停下脚步向村庄回望一眼,一颗子弹“吐噜”一声将他的大腿打穿,只见他单腿猛的向地上一跪,随即又咬着牙挺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大家后边跑。
日军进村以后,开始逐户搜查,用刺刀逼着把没来得及跑的村民全部集中起来。孙兰福走到村东的石桥上,禁不住向村外不远处一片树丛张望,紧跟在身后驱赶的一个鬼子看他想逃,二话不说,枪刺一挺就把他挑翻,孙兰福像一块石头一样应声滚落桥下。张牛娃搀着年迈的母亲刚跑到村子东南角,一个日军追上一刺刀就把他的肚皮挑开,张牛娃大叫一声当场死亡。老母亲白发上粘满血水,伏在儿子身上痛哭,日军又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大皮鞋连踏几脚,口鼻喷血,昏死过去。时景志也没来得及跑出村子,被驱赶到村东小庙时,因走得慢被日军砸一枪托,他回过头瞪了一眼,立即就被穿个透心凉,一头扎在黄土地上再也没有醒转过来。
被驱赶的人们全部被集中到村北的郭家巷,沿途又搜出郭金仓、郭何氏、郭光才、郭太平、郭玉祥、郭玉甫等六人,一并向郭太平的三间草房驱赶。郭玉祥正值年轻,知道此去必死无疑,在经过一段矮墙时,趁日军稍不注意,一纵身跃上墙头,翻身就向田野里狂奔。几个日军一看,端起三八大盖枪就瞄着他打。郭玉祥只觉得子弹像飞蝗一样在身前左右嗖嗖乱飞,似乎能感受到子弹飞翔的热流炙灼着自己的全身。他咬紧牙关没命地向着清河堤岸飞跑,突然他感到似乎有一个锤子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地一击,接着便失去了知觉,只是在扑向地面的那一刻,双眼看到麦垅间有一棵淡黄色的蒲公英正开得十分鲜艳。
郭太平的三间草屋十分破旧,一间支盘石磨,另一间用作拴牛。窗子已经烂掉,木梁上棚满了成梱的麻杆和编制稾荐的麦秸。鬼子们从邻近的麦场边薅来大量麦秸堆在房屋正中,又在门窗外架上机枪,房子四周还站满了端着刺刀的鬼子士兵。被赶入屋内的人像待宰的羔羊一般,颤竞竞挤成一团,麋集在石磨的一角,目瞪口呆地看着鬼子做这一切。
这时,鬼子军官背抄着手踱进屋內,面带狰狞的微笑,像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逐一扫视着三十多个缩身挤在墙角的人们。突然,他在这些惊恐的表情里,看到一张十分俊俏的脸。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尽管她脸色蜡黄,双眉紧颦十分的害怕,但难掩那俏生生的脸蛋十分可爱。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在鬼子军官的嘴角一滑而过,他向身后摆摆手,五短身材的翻译官急忙弯腰趋身向前,一阵日语过后,翻译官直起腰用手指着漂亮媳妇大声说:
“你的,出来,把你的全家统统的带出来!”
小媳妇以为不是说自己,左顾右盼地看了大家几眼,才木呆呆地离开人群,转身指认了家人,一块儿向门口走去。只有十四岁的聚昌大着胆子,也怯怯地跟着这家人走了出来。光才一看急了,连忙紧走几步,一脚就踏出门外。谁知脚刚落地还没站稳,几把明晃晃的刺刀就带着风声一齐挿入了他的身体。只听他惨叫连声,接着怒目圆睁,脸上青筋暴突,口鼻鲜血迸流,双手紧紧抓着从胸前贯穿出来的刺刀,木桩子般匐然倒地。
接着,鬼子开始把草堆点着。一时间烈焰蒸腾,火苗窜上屋顶一丈多高,邻近的树枝也被炙烤得着了起来。草屋内的人齐哭乱叫,撕心裂肺,使人肝胆欲烈,闻之鬼神皆惊,就连照耀着大地的太阳也黯然失色,在一片灰暗的晕光中颤颤地抖动。泥瓦匠人郭金堂眼见情势危急,求生的本能使他急忙跳上石磨,奋力攀上屋子的过梁,在烈焰腾腾中拱出屋顶,火球般从房坡上滚落下来,顺着地沟勉强爬到村外,全身剧烈的疼痛,终至力不能支,头一歪便失去了知觉。
鬼子在捆绑着漂亮媳妇撤离之前,又在全村到处放火,整个村子顿時变成一片火海。大火冲天而起,就这么烧啊烧啊,一直烧到大地默默地哭泣,烧到太阳也不忍地斜过脸去,又烧得它颤颤地向着黑暗中郧落……
四个月后,日寇从马鞍桥铩羽而归,彻底缴械在受降书上签字投降。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张瑞敏,男,镇平县人。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有散文纪实集《岁月》和散文小说集《一路风景》等。
总 编:孙宗信副主编:李华凌 张瑞敏执行主编:小 微 裴雪杰审 核:周鹏桢 曹向辉编 委:陈志国 李信昌 牛永华
杨朝惠王东照 郭成志
李浩雨 涅阳三水
徐志果 马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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