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阿娜尔古丽 :不平凡的军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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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线】| 阿娜尔古丽作品:不平凡的军旅(二)
【作家在线】| 阿娜尔古丽作品:不平凡的军旅
1972 年腊月,大牙生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起名叫大宽。当这一对母子在饥寒交迫的庙里艰苦度日、走投无路的时候,传来一个噩耗,长羽在修建公路时不幸牺牲。长羽的骨灰与180 元的抚恤金是长庚老汉送来的,大牙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但是事实不是依靠人的情感来决定的。大牙只觉得自己的梦缺了、残了、飞了、散了……曾经编织的五彩幻想,彻底毁灭在严寒的冬日。
她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疯了,她将毛主席像章的别针从两乳间的肉中直穿而过,迎着寒风唱着山西的梆子戏《 牡丹亭》 :
轮时盼节想中秋,
人到中秋不自由,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我的夫郎呀——
在过年的那天,大牙把还没满月的小孩放在庙中,她却离开了南水泉村,长庚婶送去饭时只看到乱草中睡着小孩,孩子的身体上还盖着一件棉袄,地上扣着一个破碗。有人说一大早还见她在河里的冰上站着,从潺潺的流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仰天高歌。大家想可能掉到水里冲进冰底下的河水中了。或许明年冰消雪化,开春儿以后,尸体自然会飘到河面上,几位好心的老人站在河边,洒下几滴同情的泪水,算是对大牙的最珍贵的祭奠。
大宽
我的童年是奶奶陪伴着过来的,我初中毕业后,不再想念高中了,我不忍心总让奶奶养活我、供我念书。所以骗奶奶说:我天生不是念书的材料,一上课就偏头疼。奶奶也无法,说看以后的形势,要不就跟上村里的许大伯,学个砖瓦工,或者跟上三叔叔学木匠。我整日在村里游荡,忽然一天听几个同伴说他们打算到县里验兵。一种神奇的感觉告诉了我,当兵也是一条出路。回家后我和奶奶说:我想当兵去。
奶奶哭了起来,回答我:奶奶不让你去,假如你父亲长羽当年不去当兵,你娘也不会死的。
父亲、母亲、家庭,这一切在我的心中只能提供一些模糊的背景,而我的童年世界是在奶奶的口中不断地放亮和扩展出来的我一次次从迷幻中清醒过来,我是一个孤儿——我的母亲把我生在庙里,然后跳河自杀——奶奶收养了我,熬菜叶汤把我养活大——我总是想起童年时的那种苍凉而原始的人生碑界。
自从懂事以后,村里的人们都说我长的和母亲一样英俊,和父亲一样深沉。我很想知道父母的长相是什么样子,村西的大牙爹喝醉了酒哭得呜呜哇哇,硬说是我和他丫头长得一样。我很茫然,思想着生活的奥秘……
人生的轨辙是什么?就是早晨看着太阳从东山冉冉上升,再从西山徐徐下降,庄稼一茬一茬的生长,果树一次又一次的开花。人呢也在不停的变换着,老的渐渐死去,年轻的也渐渐衰老,小得渐渐长大,无休无止。
我又路过了村后的破庙,我听到了庙里麻脸大姑做午课敲木鱼的声音
我多次走到母亲生我的那个破庙前,都有下跪的冲动。我今生感激她给了我生命,原谅我这个汗味土味牲口味血腥味混杂的儿子,向她垂下虔诚而沉重的头颅。
我来到绣子家,绣子是我的女朋友,她跟着麻脸大姑学针灸。绣子在全大队获得了美人的称号,不光是脸蛋生的整齐,身材也像高杆杨一样笔直,她是精品女人,多少年,多少个乡村妇女中提炼出来的,正如居里夫人从一吨煤中才能提取到一克克镭一样。
她裸赤着两臂,正在洗蔓菁打算淹菜。见我进来笑着说:你知道我要淹菜?没下请柬就来帮忙了。
我挽起袖子,边帮她洗边说:绣,我想去当兵。绣子一下愣了,然后甩了甩手上的水问我:奶奶让你去吗?
我说:不让,她想让我去学木匠,我不想去。我的理想在部队。
她问:哪我该怎么办?
我回答:愿意等我就等,不愿意了再找一个合适的。
你放屁。绣子骂着我又踢又打地撒娇。我把她搂在怀中,她身上的衣服很干净,有一股河水的清香味儿。我恳求地对绣子说:绣子,让我去吧,我的理想在天际。
不,大宽哥,我不想让你走,我怕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去而不复返。
绣,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放心,我会回来娶你的。
你难道不喜欢安逸吗?我们很决就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了。
我不想这么早地成家,我只能不歇地奔跑,不徘徊不停顿,直到像汗血马那样耗尽了汗血而死。
你不能死,等到你累了,再也跑不动了就回来,别忘了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你。
就这样我入伍了,假如用普希金的话来概括我的童年,那就是——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过去,而过去的日子不管是痛苦与欢乐,都是美好的回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我害怕她生病,没人照顾不说,农民是病不起的,一病可能倾家荡产,一生一世农民就得请菩萨保佑,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且生命不止奋斗不息,哪怕年逾古稀只要不闭眼,一天不为生机流血流汗一天就吃不上饭。
我不想一辈接一辈地接力下去,在春花秋月总无情的沉默中,农民还要遭受更多的险景。总之,在我简单的思想中,农民是黄土地上苦拼苦搏不敢稍做喘息的弱势群体,我极力逃脱这个自卑的圈子。
奶奶一生没儿没女,只收养了我一个孤儿。爷爷长庚老汉死后,她在生活上更加吃苦耐劳起来,十九年来一如既往地默默地关爱着我,一直到现在除了两眼平视,逆来顺受之外没有别的能耐。
我到乡里的结合队时,好多的伙伴与乡亲都来送我。麻脸大姑也来了,她是六年以前来我们的比丘庙中修行的女道人。她不会说话,用手比划着和人们打招呼。麻大姑身怀绝技,不管是什么样的疾病,她把了脉便下针,而且针到病除,村里和外面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她也不收钱,确实过意不去的人,留几个香火钱。听村里的人传言说麻大姑以前是皇宫里御医的后裔,因为家中失火烧坏了说话的器官和面容,所以才出家为尼的;也有人说她是羊半山上土匪黄剃头的小老婆,黄剃头被枪毙以后,她自己把匪巢点燃,等别人救出她时,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去年又来了一位挑担子的货郎,买头绳、气球、红红绿绿的染料、还有针与线,不巧大姑从她身边经过时,他哨悄地告诉人们:这个尼姑是神医柳阿婆的徒弟。村子里的人非常尊重麻脸大姑,都觉得不管她的来路多么的复杂,她来到村里毕竟为村里带来了活力与人气。
大姑走到我的面前,我看到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心想既是出家人六根已尽,看花非花看雾非雾,为什么还把悲欢离合看得那么重呢?我深深地冲她鞠了一躬说:大姑,我过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希望你永远留在南水泉村,我们都特别需要你。麻脸大姑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个绸布包袱,我打开后发现竟然是六枚银针我惊奇地看着她,麻脸大姑的眼睛如泉水一样清澈,她点着头用双手比划着,意思是让这六枚银针保佑我的身体健康。我收下以后合掌谢谢她。
绣子骑了一辆自行车来送我,我在乡亲们殷殷期盼中离去。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在告别家乡的一瞬间,我的心口猛然被块垒一样的硬东西给堵住。多少年来,大地、人、小麦只能相依为命,成为苦难与命运的悲壮契合。
我带着绣子翻过东墚,下了单车。我们迎着晨光徒步走着,绣子轻轻地挽着我的胳膊。
百花争艳的春天是美丽的,瓜果累累的秋天更使人幸喜。小草已经结下沉重的果实,野菊花金黄一片,远远的如鹅绒地毯;墨绿的业麻已经泛出点点黄星,诱惑着成熟的佳期。天空蓝得那么仁慈透澈,不仅让人感既:这才是至善的天空。
我和绣子说:绣,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照顾好奶奶就是我最大的感激。
绣子说:你放心走吧,这个是不用你嘱咐的,今天晚上我就搬到你家,和奶奶做伴。
我不由地放下自行车,把她拥抱到我的怀里。
美丽的绣子,你真懂事、善良,我永远永远爱你!我对她说。
绣子的眼睛倏地泪满泪水,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脯上,哭泣着说:我不希望你走,可是我又希望你走,我的内心特别的复杂,又特别痛苦,因为你的快乐永远在天涯,我等你、到老、到死。
就这样,我凭着豪清冲天的狂劲,成为一名光荣的工程兵。假如没有那个炎热的中午和一位慈祥的首长,我的人生也不会有那样奇特的经历,我的生活就如我和绣子设想的那样,转业以后成立一个家庭,过我们幸福的日子。人的一生都是在出乎预料中进行着。世界也好,人生也好,爱情也好,都是人云亦云,猛然惊醒才会发现原来自己的思想行为全部被限制在他人所创造的模式之中。(未完待续)
本作品首发《霸州文苑》,该作品是作者二十年前写的第一篇小说。本栏目编辑:宋蔷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解放军日报》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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