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阿娜尔古丽作品: 兽医娘子

我抱着母亲温热的身体,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以前我听说过如果人死去尸体会冰冷僵硬的,而母亲的身体为什么余熟不散呢?她可能是暂时的休克,不久也许会苏醒的。
兽医娘子1
九月,在刚升入高三的时候,大爷骑着毛驴来城里找我,说娘病得很严重,还说我必须马上回去,今后再也不要念书了。无奈我收拾了行李,跟着大爷在天黑的时候回到家。我推开院门,一手按着胃部,一手扶着墙壁。一步步摸到房间里。土炉上的药吊子噗噗地冒着白汽,飘散着芬芳的草药味儿,不过这浓浓的草药味儿已经无从遮盖娘身上垂死的酸气。
我的心下沉着,我看到娘平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一阵惊慌,担心她是不是死了,便急切地叫着:“娘―——娘呀―——”
听大爷在路上说娘得的是尿毒症。当时大爷还无奈地解释说:“就是活人让尿憋死的病,你娘已经半个月没尿一滴尿了,看来就是一半天的光景了,家里没人,你老子去坝下洗马林镇订做棺材去了”
我爬上炕借着摇拽不定的灯火,看着娘安祥的面孔,重病的母亲虽色衰貌朽,但憔悴中透露出几分雪亮的妩媚。我又小声地叫了起来:“娘―——娘——”
娘听到了声音睁开眼,使劲儿地喘着气,像一尾临近窒息的鱼,定定地看着我,滞呆的眼珠在煤油灯下显得十分空洞。娘问:“谁?”
我知道娘的眼内空无一物,她什么也没看见。我答应着:“娘,我是大宽,儿子大宽呀。”我用力去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干巴巴的,如撕裂的布匹一样刺耳。娘用力抓着我的手,指了指枕头下面。我摸了老半天摸到一个小包,娘抖抖擞擞地打开说这是一百七十多元钱,娘是活不成了,你也不能再念书了,你拿上这钱去找刘兽医的丫头成个家我说:“不,这钱我要给娘看病。”
娘诡谧地向门口看了一下说:“别让你老子知道了,收起来吧。”
娘又闭下了眼睛,动了动身子,她挪动身子时,我听到娘的骨架发出咯吱吱的声音。我明白:凤凰重生就是涅盘,野鸡重生就是尸变。娘再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总是处于半昏迷的休克状态,她像一盏无油之灯在陈腐的破屋里忽明忽灭。大爷饮完毛驴也回了屋,在厨房忙碌一气,下了两碗挂面,我们只吃了几口便守候在我娘的身边。
天亮的时候娘死了,大爷哭得十分伤心。像一条死蛇一样盘成一团。
父亲在前晌赶着牛车回来了,他从坝下的洗马林镇用四十斤筱麦换了一口白茬杨木棺材。
一整天,我父亲和大爷谁都没吃一口饭,也没去张罗着做饭,我抱着母亲的尸体,如万箭穿心一般裂痛。傍晚,父亲在棺材底下垫了许多麦秸,要把母亲的尸体入殓。
我抱着母亲温热的身体,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以前我听说过如果人死去尸体会冰冷僵硬的,而母亲的身体为什么余热不散呢?她可能是暂时的休克,不久也许会苏醒的。父亲要把她放人棺材中,我死活抱着不放,当父亲过来抢夺时,我一头将父亲撞了个仰面朝天,父亲爬起来,捡起地上滚落的帽子,拳头如雨点般砸在我的身上,我的鼻血如泉水一样喷洒到自己的胸前,喷洒到母亲苍白的脸上。父亲的大脚在我的前胸后背踏了又踏,踩了又踩,我的身躯在整个事件中被抹煞了它存在的价值。我如一个被任意践踏的动物,没有任何表示反抗的动作,也没有喊叫,没有申辩。默默地,全力以赴地保护着娘的尸体。
蝙蝠在灰色的黑夜里掠到房檐下,寂天寞地有雪花无言地坠落,我想着心中的痛苦无法抑制,是父亲一语击破了我的梦幻,海市厦楼般的温馨转瞬即逝,夜变得更空旷了。
兽医娘子2来哭丧的几位本家婶子从地上把我拽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拾掇了个半死不活。我倚在门框上,然后缓缓地蹲下来吐了几口浊黄的酸水。大爷走过来说:“人死不能复生,让你娘安安静静地去吧;以后别总是对你爹冷言冷语的,当小辈的,该忍就忍吧,现在你娘也不在了,往后你还得跟你爹一块儿过,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仰起脸看大爷的时候,大爷的一滴眼泪正好滴到我的眼睛里。我慢慢地闭着眼睛感觉到一阵眩晕。我知道大爷灼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痛苦。我自己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我站起来走一步停一步,把娘搁在棺材里。
几乎没有什么仪式,父亲找了村里几个没成家的光棍儿,在第二天天亮时把母亲草草下葬了。母亲的死预示着我从此不可能再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建立真正深刻的关系,我已经看到了我悲惨的未来。
九月是一个混沌的季节,是农民最后一粒筱麦收起来的季节,是夏未秋初相交的季节,是坝上落浓霜结薄冰的季节。它的色调和它整个氨氢之气暗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轻飘、无奈、难以抓住它的本质。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大爷收拾了个小包袱,去内蒙后草地放羊去了。同是这一天,我也去生产队上了工。队长看我一脸书生气,没忍心派我跟男人们一起掏鸡粪,而是把我分到妇女的队伍中去田野里打地埂。妇女们特别的同情我,都抢着帮我干活儿。她们一面干话儿,一面说着彼此的家事,或骂男人,或骂婆婆,男人总归不是人,婆婆也是祸头子、饥荒油。骂着骂着又七荤八素乱说一气,说完又哈哈大笑一顿。要不她们就讲过去的事情,说尽了小时候极细小无味的琐事,彼此都说过自己结婚和生小孩时流了多少血的详细经过。
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着,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正在变质的南瓜,一天天靡烂下去,直到化成一滩恶毒的臭水为止。偶然一天,一个穿着劳动布衣服的女孩骑着自行车从我们的面前一闪而过,她长长的辫子在秋风中飞扬。走远了,农妇们开始议论,说:
大泥头刘兽医倒是养了个好丫头。
咳!说不定是别人的种呢,你看刘兽医长得像猪八戒似的,而金香活像七仙女下凡
这丫头比她王八老子的手艺还好,看大牲口特别拿手,现在人们都用她不用她老子。
可不是,她老子就有点儿拿刀割毛驴x 的本领,这丫头可能耐多了。
农妇们七嘴八舌把金香夸了个红花柳绿。我听到大家夸赞金香而由衷地高兴。这一天我失魂落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很煎熬,也很甜蜜。因为我想起娘临死的时候让我找的正是这个金香。
夜里,父亲已经睡了,我听到他呼哧呼哧有气无力的打鼾声。我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母亲给我的一百七十元钱,心突突地乱跳,金香是我失望之余仍感到一点遥远的希望。我抱着与她共度一生的幻想,觉得自己有点异想天开,金香成了我寂寞长夜中唯一的温馨。父亲翻了个身,划了一根火柴,点亮油灯之后站在地下,哗哗地往尿罐子里撒尿。我开始恨他,也恨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个粗糙不堪的男人。撒完尿后,他爬上炕问:“不睡想甚呢?”
我没有理他。
他又说:“别一天做梦娶媳妇了,不看自己几分屌相,比骡子X 还废产,你呀我呀,这辈子就算完蛋了!都是光棍胚子。”
蝙蝠在灰色的黑夜里掠到房檐下,寂天寞地有雪花无言地坠落,我想着心中的痛苦无法抑制,是父亲一语击破了我的梦幻,海市厦楼般的温馨转瞬即逝,夜变得更空旷了。父亲:咕——的一口吹灭了油灯,几缕好闻的煤油味儿飘人我的鼻孔,屋内一片乌黑,我想想这些日子的懒散与寂寞,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走向没落。
我来到母亲的坟头陪伴了母亲半宿,母亲的永远离去,让我平生第一次懂得生和死那条可怕的鸿沟,也学会了不再强求某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一个月以前我还是位成绩优秀的高中生,转瞬间所有的理想土崩瓦解,尤如舞台上卸了妆的优伶,从漂渺的世界跌入了冰冷的现实,我不过是一介草民。
兽医娘子3初冬的第一场寒流来临了,西北风从树梢子呼呼地刮过,把尚未落尽的枯叶一扫而光。牛羊群没法出山,都蜷缩在农舍的避风处。坝上的土地已经冻了,整个大地如铁铸的一般冰冷坚硬。地埂是不能打了,农民们休了长假,只等明年开春再施肥播种。初十是母亲的生日,夜晚农民们早早地吹灯睡觉对于农村人来说早睡是最实惠的,即可以节省煤油又能摊开四肢尽情休息。我来到母亲的坟头陪伴了母亲半宿,母亲的永远离去,让我平生第一次懂得生和死那条可怕的鸿沟,也学会了不再强求某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一个月以前我还是位成绩优秀的高中生,转瞬间所有的理想土崩瓦解,尤如舞台上卸了妆的优伶,从漂渺的世界跌入了冰冷的现实,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在校期间众星捧月的傲慢简直成了不堪回首的想入非非。我有个想法,我明天和刘兽医面谈一下,金香的影子如一只静静的飞蛾困扰得我无法生活。我要按母亲的遗嘱试一次,如果失败了,我也就死心踏地了。
这个决定一旦产生,就让我心里一阵紧张地高兴,我不敢肯定金香见到我会有快乐感,但我想如果拉不下脸,让别的男人抢先娶走,那时我会后悔死的,这个世界眼下我能争取的只有金香。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洗了锅。下定决心去金香家一趟。走出门,我又返了回来照了照镜子,母亲死后我还是第一次照镜子,镜子在我家已经失去了根本意义。照完镜子我又出去。我消瘦得很有一点落寞的样子,走到街上像个黑影一样。没有一点质感,被风吹得快要飘起来了。
晚饭的时候,我给父亲稠稠地捞了一碗面片子,而我却盛了一碗稀汤。世界上有四十多亿人,像河湾山上的石头一样多,却只有父亲一个人与我有血缘关系,也许是物以稀为贵,我决心不管父亲怎样对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他。
兽医娘子4
金香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当院中的木桩上捆着一个灰色的公骡子。人们指指点点地说笑着,我不声不响地站在人群中,金香的老子从骡子的两腿之间用小刀挖出两只血肉模糊的皋丸,丢在我的脚下。我发现那匹被骗了的骡子疼得全身发抖,伤口在寒风中冒着热气。我听说刘兽医的医术特别稀松,但是骟骡子骟马很有一手。骡子由饲养员牵走了,人们也陆续散去,我抄着手,由于寒冷腰有些佝偻。
刘兽医瞅了我一眼说:“啊,大宽来了?真稀罕,不念书了?”
我点了点头,狠了狠心冲着刘兽医说:“兽医大爷,我娘她老人家临死时让我来拿上这一百七十元彩礼向您提亲。”刘兽医眼睛瞪得滚圆,一边洗血手一边问:“什么彩礼钱,提什么亲?”
我说:“金,金香能嫁给我吗?”
刘兽医从衣服上擦着手气喷喷地回答:“丫头的事,我管不着。”
这几句话无疑亵渎了我那颗无比崇高的自信心,我的心愈加灰暗起来,又羞愧又饥饿,濒临休克的地步。我尴尬地站在院中,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刘兽医掀起花格子棉门帘进了屋。一小会儿,金香只穿着一个浅黄的毛衣跑了出来。她笑了笑,笑容如五月的葵花一般美丽,这坦坦荡荡的微笑给了我信赖与芬芳。接下来她羞涩地看着我足足有十分钟。然后说:“你今天先回去吧,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明天我和你去公社登记结婚。”
我低着头,把钱塞到金香的怀里,开始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的脑袋混沌中透着清醒,完全沉浸在金香辉煌的话语当中,整整一日不能自拔。
晚饭的时候,我给父亲稠稠地捞了一碗面片子,而我却盛了一碗稀汤。世界上有四十多亿人,像河湾山上的石头一样多,却只有父亲一个人与我有血缘关系,也许是物以稀为贵,我决心不管父亲怎样对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他。獐头鼠目的父亲端起碗昏天黑地地吃了起来,不是我诋毁父亲,父亲的长相确实欠佳。我说:“大大,今天我去金香家问了金香,金香说要跟我结婚。”
父亲修身养性的水平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以至于泰山崩前不动色,黄河决口不回首的境界。或许他干脆以为我胡说而懒得理我。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咽了下去,算了,不说了,只有吸溜溜吃饭的声音。
吃完饭父亲把碗筷子一搁,往后一躺说:“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人家刘兽医的丫头能给你?不过日鬼你几个钱罢了。我是没钱送彩礼,如果你有能耐明天把村长的妹子大凤娶进来更好。”
山间小镇,民风淳淳,村里一家什么事都瞒不了众,一传十,十传百,都跑出来看。人们都怀疑精明的刘兽医怎么会把女儿推向火坑。同村的那些男青年也升起了浓浓的醋意。他们也可惜金香这朵鲜花插到我这沱牛粪上。
兽医娘子5父亲的这几句话把我的恐惧的情绪上升到一个更高档次。我的嗓子里就像卡了一个驴粪蛋儿一样痛苦。夜里,我一直没有睡着。也许金香和我开玩笑,人家那么好的闺女,怎么会这样草率地答应和我结婚,我真盼白天快些来临,让我亲自解开这个谜。窗外夜色越来越透明了。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开始倒尿罐子,烧洗脸水。然后做了一顿稀粥煮山药。饭做好了,父亲干咳了几声,然后把几口浓浓的黄痰吐在地上,一副听天由命的封建思想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意识更加根深蒂固、经久不衰。
父子俩,两条光棍儿。这个家迫切需要一个媳妇儿,因为该从家里的全局和名誉问题上出发。
吃过了早饭,我换了一件在学校时穿的半新旧的中山装,洗洗头发,向村东头刘兽医家走去。太阳暖暖地照耀着泥河湾,墙跟底蔽风处聚积了一些闲侃的村民,我知道自己有点儿癫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行为,顿感如芒刺在背。我低着头穿过人群,恨不得把这张瘦脸掖到屁股底下去,我害怕这一去会不会落个千古笑谈?或让刘兽医收拾个半死。
我来到刘兽医家,刘兽医去南店子村给大牲口看病了,金香娘跪在地上喳喳地洗着衣服,一点儿没有办喜事的意思,看到这份情景,我的心凉了大半,心想:也许人家真的是在耍我。金香娘站起了身,从棉裤上擦了擦手。给我倒了一碗白开水放了一大块酱紫色的红糖说:“你还真有种,到底来了,金香这丫头没看错你。”
正说着金香进来了,她说刚才去村西头给鸡打防疫针了。我从炕沿上下来,直了直身子,有意让自己挺拔起来,在学校时那种豪迈之气又回到我的身上我问:“金香,你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和我去结婚的。”
金香笑了笑说:“那也得容我打扮一下吧。”
我和金香在众目睽睽之下,肩并着肩先到大队开了证明,然后又肩并着肩到公社去登记。山间小镇,民风淳淳,村里一家什么事都瞒不了众,一传十,十传百,都跑出来看。人们都怀疑精明的刘兽医怎么会把女儿推向火坑。同村的那些男青年也升起了浓浓的醋意。他们也可惜金香这朵鲜花插到我这沱牛粪上。登记完回来的路上,我也问金香:“你为何要嫁给我这个穷光蛋。”
金香笑了笑反问:“你让我嫁给谁,嫁一个地主,做个地主婆?人呢!穷一时,不可能穷一世,我父亲虽不愿意,可不敢硬拦着我,你是高中生,有文化,嫁给你算我高攀了。”她认真的样子真有点儿世人全醉独有我醒的派头。
我问:“我娘怎么会知道你会嫁我的?”
她微微笑了笑说:“我和你娘说过,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愿嫁给你,考上了我也不配你。”
我有些激动了,说:“金香,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幸福日子的。”
金香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我:“幸福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我说,就是想吃炖肉吃炖肉,想吃炸糕吃炸糕,那猪膘子有一柞厚,粉条子大拇指那么宽,筋抖儿得能拉弹弓。”
金香的眼睛有点湿润,她把头偏在我的胸前,带着哭腔说:“韩大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没算我刘金香没白跟你一场。”我紧紧地搂住她,我决定今后全身心地呵护她,让她在我的肩膀下慢慢地老去。
娶金香的那天,来了不少亲戚。我和父亲忙着招待客人,好儿次我忍不住装着找东西进屋特意看了几眼金香,她坐在炕头上,穿着一身水红色对襟棉衣,脸上堆满了微笑,本家的几个嬉皮逗她买糖,女戚们拉三扯四地问一些无聊话。晚上,一切热闹过去后,我和父亲收拾完盘碗进了屋。金香已经铺开被褥睡了,薄薄的被子没能盖住她那窈窕的身躯。我不敢多看她一眼,金香——这个饱满如苹果的女孩在黑夜里是魅力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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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大队长和校长决定了让我下个星期一就去学校代课。我们走的时候,我看见桌上的鱼骨和鸡骨上残留着许多肉,我觉得真可惜,我当时想找个塑料袋给金香和父亲兜回去,让他们也吃一顿有油水的饭菜。
兽医娘子6“累了吧?”她笑着问我。好像已经和我生活了好几年似的。“不累,你倒是累了,被那几个愣头青揪扯了一天。”我开始看着她,一锅接一锅抽起了旱烟,直抽得口水啦啦直流。我不敢碰她,万一,万一她不同意该咋办?小屋里弥漫着热烈的渴望,我迟迟不敢有所作为。最后金香忍不住问,你今夜是不是不睡了?我慢慢地脱了外衣,钻进她的被窝,轻轻地搂住她的身体。仿佛搂着一个遥远的梦境。这就是我的女人,是只能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跟随我一生一世的女人。女人——不单单指一种和男人在性别上不同的人,更重要的就是她的动作、声音、灵气、呼吸、味道这所有的一切,如浓浓的春意改变着严寒,这所有的一切能给你活下去的勇气,创造新的希望。
我颤栗着去解开她的内衣,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口,松软的双乳摩挲着我消瘦的脸,那深处的香味使我魂飞魄散,我茫然之间又回到了久违的岁月,回到娘的怀里,娘的怀抱曾经是我无限依恋难以割舍的幸福的家。我猛然泪流不止,像个孩子似地深深地把头埋进去,哭着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金香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昏暗的油灯下,我看到她的眼里泅出两颗亮晶晶的泪滴。
我第一次的性生活特别土气,过程太教条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已经进人了另一个层次。我们共同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达到了人天合一的完美境界。
婚后很快过了年,1979 年开春的时候正赶上家庭承包责任制。各家按户口分了地和大牲畜,每人三亩地,我和父亲、金香共12亩责任田、七只绵羊、一头母牛。金香被大队推荐到乡里兽医站上了班。她每天骑自行车上班,来回走十多里路,特别辛苦。
我们在外屋里给父亲盘了一个小炕,铺上羊毛毡子,烧一把柴,暖烘烘的。父亲对我说,你娘活的时候我也没睡过这么热的炕头。金香的母亲给我们孵一窝小鸡,黄茸茸的生命叽叽喳喳地叫着,给这个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我极力想从现在开始,一点一滴中体会幸福,首先我们的伙食大有改善,就连咸菜金香也淋一点醋放一滴麻油什么的,拌得有滋有味。
一天,金香从兽医站回来后兴奋地对我说:“我听乡文化办公室的老师说咱泥河湾小学缺个民办教师,我和他们说了一声,看他们也有用你的意思,你又有文化,咱们明天请村干部吃一顿饭,如果能敲定,你也少受点罪,别到田地里劳动了。”第二天,我们请大队长、书记、治保主任、小学校长等共十几个人在城里的酒馆摆了一桌,花去了金香所有的积蓄。席间大队长和校长决定了让我下个星期一就去学校代课。我们走的时候,我看见桌上的鱼骨和鸡骨上残留着许多肉,我觉得真可惜,我当时想找个塑料袋给金香和父亲兜回去,让他们也吃一顿有油水的饭菜。
我和金香初次闹矛盾是在小暄六岁的时候。那年我已经调到乡中学,并且户口也由农转非,成了货真价实的国家教师。金香在兽医站签了几年的工作合同,家里富裕多了。金香说农民的房子相当于城里女人脸上擦的脂粉,是用来装饰门面的,马虎不得。于是我们备好了料,翻盖了六间正房。
兽医娘子7转眼间又一年过去了,这年村里通了电,晚上家家灯火通明,老人们感慨万千地说,真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明亮的日子!也在这年腊月三十,我的女儿出生了。为给孩子起个好名字,我和金香大动了一翻脑筋,金香说:“现在改革开放时代,人们都起个洋名字,即是女孩,也不叫花儿呀粉儿呀的,比如村长家刚刚出生的孙女叫娅妮,兽医站站长女儿生了个丫头叫曼莉,不如咱们丫头叫小娜吧?”
我苦苦地思考了一夜,觉得小娜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艳,甚至有些色情。古往今来中国的文学注定了一些人的名字,如舞女叫娜娜、丫环叫如意、村姑叫小兰。最后我坚决不同意,到学校翻了半天字典,最后决定叫小暄。暄是智勇双全,清雅荣贵,家声克振,成功隆昌,官旺之字。
又一年的秋收到了,我们家的谷粟粒粒饱满、颗颗归仓。小鸡都成了母鸡,母亲祭日那天,我提着篮子上坟,阳光特别好,就像初春的天气一样,西边的山涧没有一丝儿云。竭黑色的田野散发着温馨的泥土昧儿。树林经过风霜,树叶变得金灿灿的一片。前年的现在,我还是绝望的时候,而今天我却已为人之父,并且做了人民教师,过惯了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这种变化叫人头晕,我又感觉到这一年过得像一场梦。
立冬,大爷来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至亲至爱的关怀。我读了很多遍,他告诉我说他在二连浩特给一位蒙古族老人放羊。日子过得还好,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过去找一位蒙古少女成家立业。从这封信看来,他根本不知道家乡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我已经娶妻生女。我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立即飞到内蒙,把我现在的美好生活,一字不差地告诉他,我深深爱着的大爷。
娘如一只受伤的母鹿,她带着一颗被欺凌被压迫的碎心离开了人世。她对父亲和她的生活彻底失望了。听邻居说得了肾病的人不能吃盐,而重病的娘偷偷地大把大把偷吃罐子里的咸盐。她只求速死,因为只有死才能切断所有的痛苦和流言。我知道我是娘唯一的挂念,在她生命达到终点时,还武断地把我推向一个她早已设置好的位置。使我做了刘兽医的女婿。就在收到信的当天夜里,我给大爷回了一封信,写了六七页。我把现在的生活,女儿的可爱,金香的贤淑以及对母亲的思念都写在里面。我真希望他能尽决地收到我的回信。
日本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三浦凌子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的存在,就像篓子里的一堆螃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纵横交错,息息相关,又互相伤害。
我和金香初次闹矛盾是在小暄六岁的时候。那年我已经调到乡中学,并且户口也由农转非,成了货真价实的国家教师。金香在兽医站签了几年的工作合同,家里富裕多了。金香说农民的房子相当于城里女人脸上擦的脂粉,是用来装饰门面的,马虎不得。于是我们备好了料,翻盖了六间正房。父亲的情绪也大有转变,一改往日破罐子破摔的衰败作风,终日在水浇地里忙着种甜菜。
小暄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农村没有学前班。小学不收幼儿,
我和金香上班的时候只有把她关在院里,并且再三叮嘱不要靠近电器开关和电源。但还是不放心,只有托村里一些坐街的老太太们多照看。小暄十分听话,一般就自己在院里玩,很少和别的小孩们出去。
女儿躺在门口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璞璞地抖动着,脸上泪迹斑斑。我抱起女儿,女儿醒了,搂着我的脖子大哭起来,我一边哄女儿,一边问狗狗咬到什么部位了。女儿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把她抱进屋放在炕上,脱了衣裳,女儿背上有两处紫胀的伤口。
兽医娘子8一天下午,我刚刚上课,父亲汗流满面地撞进了教室。脸上沽满了污泥,引得学生哄堂大笑。我知道父亲在一般的情况下不会来找我的,肯定有急事。我连忙走出教室,父亲也跟着出来说:“小暄让二毛子家的狗咬伤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痛彻心骨的难受,我的心扯成无数的碎片散发着浓艳的鲜血,漂落着。
我没来得急问问父亲孩子伤势状况,转身冲进教室给学生留了些作业,骑着单车往回飞跑着。一路上我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我的衣服湿透了,十里山路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回来了。女儿躺在门口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璞璞地抖动着,脸上泪迹斑斑。我抱起女儿,女儿醒了,搂着我的脖子大哭起来,我一边哄女儿,一边问狗狗咬到什么部位了。女儿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把她抱进屋放在炕上,脱了衣裳,女儿背上有两处紫胀的伤口。还有好几处被狗抓伤的痕迹。我问女儿:“你为什么要跑到外边?”女儿说:“爷爷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没关院门,我跑出去看爸爸妈妈回来没有。”
我找到二毛家,二毛在城里长途汽车站边开了个旅店,旅店中养了几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拉客。年初二毛领回一个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就定居在泥河湾村。她养了一条灰色的大狗作伴。
我来到二毛家,二毛不在,我进去时看到那条毛驴驹子般大小的灰狗正在吃火腿,它见了我呲牙裂嘴没命地狂叫,努力突出着畜牲的本性。我忍着气进了屋,二毛媳妇正趴在床上嗑瓜籽看电视。
我问:“二毛呢?”
女人说:“回城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我说:“把你的狗拴起来,你家的狗注射了狂犬病的疫苗没有?”
女人呼地一下坐起来说:“干吗要拴,不就咬了你丫头一口吗,我的狗是大丹,比你丫头的命值钱多了。”
我见她想和我打架,我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这种女人的对手。我说:“算了,等二毛回来再说。”她不依不饶地说:“毛回来你还咋呀?咬二毛的X 呀,教个烂书就美得不行,恶心!”我往门外走的时候回了一句:“你更恶心!”
二毛女人疯子似地大骂起来:“就是恶心,靠老婆发家,丢大脸了。”
我顿时如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迅速离开二毛家的院子。生怕这个女人说出更难听的话。我并不是怕她,但我却被那种惹不起躲得起的心理左右着,就仿佛我知道这是一条疯狗,我就绕过一去一样,尽力不去招惹她。
我路过小卖部的时候特意为女儿买了点儿零食,回到家里女儿独自在炕上玩一把石子。看到默默玩耍的女儿,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激动,一股悲伤感飘然而至——我也是男人,我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晚饭后,父亲收拾碗筷,我抱着女儿去乡里医务所用碘酒擦洗了一下伤口,回来的路上女儿一直问我:“爸爸,为什么咱们不去找妈妈?”我的心里有一股火,一股抑制着的怒气,金香这种女人跟本不配为人之母。
回家后,女儿先是念着金香,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躺在女儿身边抱着收音机听了起来,收音机播放的节目并没吸引我,我总想着那个疯女人的话,心里惴惴不安的同时替娘愤愤不平,父亲算个什么东西?既然没有那个功能,为什么还要霸占娘一辈子?娘太可怜了。
半夜我刚刚睡着,金香回来了。她先洗脸洗手,然后到厨房里吃起了冷饭。吃完后轻轻地推了推我说:“快起来脱了睡吧,以后就不用等我了,我这工作没迟没早,今天又治好了六头黑白花大奶牛。”
我陡然冲到她面前,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晃荡了一下没有栽倒,双眼瞪得雪亮。痴痴地望着我,那张红红黑黑、木木呆呆的脸立即起了一片乌青。小暄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抱起女儿。金香捂着脸,抽动着双肩哭着慢慢地出去了。
兽医娘子9我呼地坐了起来大叫:“奶牛、奶牛、黑白花奶牛,索性你嫁给奶牛算了,家里什么也不管,每个月开百八十块钱,你恶心不恶心?”
金香惊讶地瞪着我问:“你咋了,受谁的气了?哎!你这个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指着熟睡的女儿说:“小暄让狗差一点咬死,你知道吗?天底下你是最黑心的女人,你根本不配做小暄的母亲。”
金香先是胡乱地忙着看小暄的伤口,一小会儿就搂着孩子哭着问:“我怎么黑心了,每天人在兽医站心在家里。”
我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不但骂金香而且把老岳父刘兽医如何爱钱不要命的行为抖了几遍。我坚决不让她到兽医站再上班了,女儿是我们的生命,必须保护好女儿,让她健康生长。金香最后也生气了说:“离婚可以,不让我上班不如把我杀了。”
这一夜,我们谁都没理谁,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浸人骨髓,粘稠的夜气让我快要窒息。金香这个女人太僵硬,太狠毒了。第二天,我和金香谁也不理谁,各自上班去了。中午金香回来把小暄送到姥姥家,暂时让岳母看管,并答应每月给岳父二十元烟酒钱。
我和金香一直哼哼哈哈地说话,谁也不理谁,金香不管早晚回来,总要走一里多路去村子东头接女儿,因为女儿每日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见到爸爸妈妈。就在我和金香坚持冷战的时候,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已经在《攀枝花》杂志上发表。这样给了我无比热诚的信心。上完课,我总留在办公室写一些东西,很少回家。我这个人不忌讳恶劣环境。我疯狂地勤奋,我要多写一些东西,有量的积累,才会有质的变化。
无数次夜里醒来,深感落尘无晴,当年娘死的那段日子不也是如此。寂寞的人生总有一颗不甘心的心。现在和以前不同的是已经有了小暄,小暄是唯一的束缚,也是我的最爱。她的小手如粉红莹白的胭脂,她伸手摸我长满胡子的脸时,恐惧地张着小嘴,水色肌肤上泛红渐淡呈石榴花色。
这一次冷战一直延续了一年,还没完全平息,第二次更大的风波骤起。我很快又写好了一部中篇小说《风中的丝巾》。星期六我把这卷初稿用报纸包了拿回家。夜里看了特多遍,每一遍都被自己作品的伤感情节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星期一上班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金香给小暄穿好衣服,我洗完脸,问她:“你见我那叠稿纸了吗?”
她虎着脸说:“没见。”
我忍了忍气说:“就在这个家里,你没见我没见难道稿纸自己会飞?”
金香气呼呼地说:“别总是找茬儿,咋也不咋地生气,不就是一叠子写了字的稿纸吗?你又没用,让我用了。”
“快说,你干什么用了?是不是做饭时引火烧了?”
“不,窃四家的毛驴生驹子大出血,让我擦血了。”
我一时发懵,脑袋气得简直要爆炸了,这个女人越来越让我窝火了。她愚昧到头了!我陡然冲到她面前,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晃荡了一下没有栽倒,双眼瞪得雪亮。痴痴地望着我,那张红红黑黑、木木呆呆的脸立即起了一片乌青。小暄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抱起女儿。金香捂着脸,抽动着双肩哭着慢慢地出去了。我呆呆地站在地上,看着金香走出院子的身影。心里暗暗惊奇,结婚八年了,我才发觉妻子和我根本是两路人,像两路刮来不同方向的风,初时纠集缠绕着一路前行,尽管时分时合,但逐渐地她的风已经远远地消磨在我的沙尘之中。
依儿是市青年晋剧团的主角演员,她们剧团刚下乡演的第一场戏是《 打金枝》 ,这一场戏中她扮演的是银屏公主。身段、唱腔真是空前绝后。没想到她便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散戏后剧团的女演员都住宿在中学。晚戏《 白蛇传》 她演小青。不巧因乡下是露天剧场,依儿唱《 打金枝》 中了暑,只好被替了下来。
蓦地,我的心底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荣耀?是悲哀?是满足?还是迷失?同样是女人,同样的血肉,同样的器官,金香和依儿却质的不同。我手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的灵魂深处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鸣——我竟想马上得到她。
兽医娘子10我晚上上完了晚自习正准备休息一下喝点水去看戏,门轻轻开了。依儿如一只憔悴的白狐一样闪了进来。她冲我笑了笑说:“听你们校长说你是个作家?”
我连忙让坐,大有受宠若凉之态。回答说:“他们都瞎吹罢了。”依儿说:“这辈子我最崇拜作家了,因为作家可以把没有生命的虚幻通过艺术创作的转换,成为最深的生命,有姿有态、活喷喷地呈现给读者。”
这天我们说了许多许多活,她并且告诉我说她的父亲是位教授,母亲是市政府的干部,她于去年毕业于中央戏曲学院。我也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也把我所有的不幸和郁闷统统向她倾口诉了一遍。
我们分别的时候已经散了戏,我的宿舍里另外几个男老师回来,就把她送了出来,临别时,依儿调皮地歪着脑袋,用手指轻轻搔动两下说:“明天还接着谈啊。”
庙会一直进行了半个月,大戏也一直唱了半个月。我和依儿每晚散戏以后都在郊外约会。我们谈亲情、谈友谊、谈社会、谈人生、谈文学……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自己不配和依儿来往,但是我很愿意和她在一起,因为和她在一起特别温暖。最后一夜,我们又来到郊外。见面后我们静静地对视着,依儿太美了,美丽得像诗、像画,美丽得叫人无法相信,美丽得变成了南柯一梦。我脱下外衣披在依儿身上问:“依儿你冷吗?”依儿哭了 。我双手扶起她那张沾满泪水的脸,正要劝她。依儿一下滚在我的怀里,她的身体像一团软软的棉花。蓦地,我的心底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荣耀?是悲哀?是满足?还是迷失?同样是女人,同样的血肉,同样的器官,金香和依儿却质的不同。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的灵魂深处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鸣——我竟想马上得到她。
第二日,依儿走了。我的梦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可我发现昨日的玫瑰花香已浸人我的骨髓。我第一次感觉到不想全身心地投人工作中。依儿每天在下晚自习时给教务处打电话,哭得肠肝寸断,我劝也不是解释也不是,别的老师在场时,那就更加难堪了。我特想结束这种糜乱腐化的生活。
星期六的时候,又该回家了。回去看看女儿,帮父亲田地里干点儿活儿,再做一顿饺子,但我一下又想起了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这是个与我高中同班同宿舍的中年人。我们俩买了一瓶二锅头二两花生米和一个午餐牛肉罐头,在办公室对饮起来。我想把自己灌醉,然后伸直两条腿美美地睡一觉,忘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自己。
他说他保证能让我年底评上优,明年四月中旬评上高级职称。他有把握的样子让我很激动。我们直喝到上灯的时候,我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
女儿跑过来帮助我脱下外衣和鞋袜。
我轻松了许多,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的脑海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我问女儿:“小暄,你妈呢?”
女儿说:“还没下班呢。”
我破口大骂:“上班、上班,死在兽医站算了。”我还要骂的时候,一股从胃里涌上来的酸液奔向喉头。浓烈的酒气和胃粘液的食物混和物涌了出来,一口接一口,女儿扶着我尽力不使我吐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早晨酒醒之后,我看到屋里只有金香一个人,女儿上学去了。她在翻着一本《 养兔指南》 也不理我,一脸不高兴。我心里腾起一阵不舒服,就仿佛地上腾起了一层灰。蓦地发现我内心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继续生活的念头,一切都好解决,可小暄怎么办?小暄是我的隐痛。
我去市青年晋剧团找到依儿的时候,她正在宿舍里用黄瓜切成薄薄的有些透明的小片贴在脸上,猛地吓了我一跳,我问你这是干啥呢?她说是预防早期衰老。说着从身后紧紧搂住我哭了起来。
我问:“依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依儿点了点头。
我又问:“你家大人不反对吗?”
依儿说:“当然反对,但绝对不强行阻挡的。”
我紧紧地搂住依儿说:“依儿,我不骗你,我离婚特别困难,金香肯定要和我闹的。”
依儿松开了手瞅了我一眼说:“闹就对了,哪一桩离婚案不是闹得死去活来,打得人仰马翻。”依儿把翻的字音拖得很长,那意思是我不愿意离婚,故意玩弄少女的感情。
一支烟的时间金香已经被遗忘在身后——在我向她匆匆打招呼的那一瞬间里。我看到她干燥的双眼里没有一滴泪水,而且神态安祥而高傲,有一种悲剧性的壮观。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像一个过客,在我人生的长河中与我擦肩而过,她全部的挣扎凝缩在对我无言的仇恨中。
兽医娘子11又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夏天来临了,这个夏天不比以前热也不比以后凉。北方的干旱和南方的洪涝也依然是像往年那样此起彼伏。电视和报纸的报道说大江南北的部队、记者、省委领导们不怕疲劳几天几夜没睡觉忙着防洪或者抗旱,他们的抢险工作如何进行得有条不紊,又如何深入当地人民造福灾区等等。明年的夏天也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没有多大区别,而我却不一样,我在这个夏天和金香离婚了,也许不该离婚,但不离不行,这就产生了心灵的冲突,或者叫做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离婚已成定局,有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架势。
星期六下午,我硬着头皮回到家里,给兽医站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金香就回来了。我把她迎进门。我感觉到没有什么再客气的话说,不如直接点透算了。
我说:“金香,我们长期这样生活下去不太好,不如离了算了。”
“离婚,那小暄呢?”
“随便,你要了便罢,不要给我。”
“放屁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女儿”
金香一下子发火了,甚至有一点咄咄逼人之势,我知道,女人最不能容忍做丈夫的对孩子公然表示没兴趣。大多的女人可以受尽丈夫百般冷漠,但是在孩子身上不能不闻不问或不亲近。
一会儿,金香的咄咄逼人之势彻底崩溃,屋里有一种唳战后疲惫的宁静,在钟摆的短暂间隔时,我听到了金香小狗似地叹气。我从柜子缝隙间抽出一张沾满灰尘的旧报纸看起来。金香爬在炕上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我把报纸看了个遍,连卖酱油的广告都看了二十多遍,实在没的看了,我站起来拽了拽她的衣服,说:“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
金香老半天才抬起头来,她的脸黑中透灰,小老太婆一样蔫塌塌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扑落落地掉。
她说:“压根儿我也舍不得把小暄给你,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你走吧,你什么时候离我什么时候和你去乡里离婚?”
我正要走出院门的时候,父亲和我走了个顶头,他气喘嘘嘘的样子肯定是跑回来的。可见他知道我回家了,他掖下夹着锄头。
他问:“没和金香去认个错?”
我说:“没必要了,我们要离婚了。”
父亲举起锄头砸了过来说:“我打死你个活牲口。”
我躲闪在一边说:“你打死我吧,你早盼着我死!总之我又不是你亲生的。”父亲僵直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喉间喷出一口浓稠的黄痰,吐到了我的脸上。破口大骂:“牲口,和你娘一样,没良心,白眼狼,忘恩负义的贱种,你娘不要我,你不要金香。你们母子都是牲口。”
我突然间燃起的那阵微弱的火苗瞬间熄灭了,我现在决定要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家。父亲,共同生活了33 年的父亲,你自生自灭去吧。
我向法庭讼诉半个月之后,我们顺利地离了婚。从乡政府的大门出来后,看到金香走在前面。我快步走过去问:“金香,你打算住到哪里?”金香说:“还住在家里,等以后再说吧。”
我飞快地走着,一支烟的时间金香已经被遗忘在身后——在我向她匆匆打招呼的那一瞬间里。我看到她干燥的双眼里没有一滴泪水,而且神态安祥而高傲,有一种悲剧性的壮观。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像一个过客,在我人生的长河中与我擦肩而过,她全部的挣扎凝缩在对我无言的仇恨中。
我长长嘘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出了仿佛心宽了许多。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金香,在灰色天空下像只缓缓移动的黑点我们之间的一丝牵挂今天彻底被剪断,今后的日子我们只有在各自固定的天地里生活了。
我瞧着这张字迹简单的纸条,我的目光放在保重二字上,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以为我的泪腺早已枯竭了,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都没掉一滴泪,此刻一下子全都奔流而出。我知道依儿昨天很伤心,夜里一直没和我说话,但没有想到今天真的走了,一种惊慌不安的空虚感就如一团不散的阴魂围绕着我。
兽医娘子12我和依儿结婚那天来贺喜的只有依儿的亲戚和同事,我明白,我和我所有的亲戚和朋友的关系从此冰消瓦解了。依儿说长期分居会影响夫妻感情的,婚后不到三个月在她父母亲的帮助下,我调到z市的第六中学任教。
市六中是重点中学,教学楼硕秀而挺拔,林荫道宽宽的,一直延伸到尽头,花坛里姹紫嫣红的花朵竞相开放。操场、试验楼都特别讲究,这一切让我感到心虚。
上班后,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单单工作当中,城市的竞争与农村的竞争是相当有差异的,农村的竞争是智慧的选拔,而城里是权力与地位的殴斗,如果你站错队伍找错靠山,就有砸碎饭碗的危险。再说这儿的学生更不好惹,有一次讲课时我把一句文言短语的音发得不太标准,他们联名上告,言辞尖刻无比。市教委派人整整听了我一星期的古文课。虽然没丢了饭碗,可闹得名声很不好听。
一年下来,我变得小心翼翼,竟然学会了一点城里人的耐心和举止的斯文。
依儿从不染指家务,演出回来情绪时好时坏。剧团的主角配角竞争也特别残酷。依儿身段好、嗓音甜、武术也比较精,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可结婚以后总是演村姑、丫环、老太太什么的。我深知一名演员的快乐就是在不同的戏里演合适的角色。我现在发现我好自卑,真的,我内心好自卑。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每天看着依儿愁眉苦脸,我感到一种不堪忍受的重负。岳父几次要托人把依儿调到市委宣传部。可依儿坚决不同意,她太迷恋舞台了,她还残存着唯一的希望就是恢复台柱子的威风。人都是怀念辉煌的动物,对流逝的岁月总是捧着一颗忧郁的心追悔,也是的,历史不就是让人回顾么?
依儿到外地演出,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家里冷冷清清,回来后经常吃方便面。我有个打算,不如把小暄接来,一方面让他接受城里的先进教育,另一方面依儿因先天性输卵管不通,不能生育,这样可以柔化一下她和女儿的关系。
下班后,我和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依儿摇摇头伤感地说,我觉得生活已经够压抑了,你还要让我做继母的角色?我讨好地给依儿切了一片西瓜,送到她的面前说:“依儿,别使性子了,金香在家里也很难,上有老人下有小暄,小暄毕竟还是我的女儿嘛。”
依儿接过西瓜呸呸地吐着瓜籽,脸上闪现着聪明和漂亮,她反问我:“你的意思是把小暄接来不让她再回老家了吗?”我说:“是。”
依儿把西瓜往茶几上一扔说:“不行,我不接受。你就知道为金香着想,你什么时候替我想过。”
我也来了脾气,这些年来我处处忍让着依儿,以前觉得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快乐,美女、房子、工作都有了,可以说达到安居乐业了。但我发现,我错了。其实我贫困潦倒一无所有。我说:“陈依儿,我什么事都可以由着你,但唯独小喧的事一定要按我自己的意见去办。”依儿用一种冷峻的目光看着天花板,一再叹道:“我真后悔嫁给你这种男人,我还是要找回自己的梦想。”我反问:“你以为你父亲把我调到市里工作我就心宽了吗?告诉你我很窝火。每天提心吊胆地看校领导的脸色,回到家还得抬举你,你有梦想,我的梦想在哪里?”
谈话的内容自然偏离了初衷,后来简直成了吵架。直到吃晚饭,我们谈论的内容还如雪球一样在这条轨道上滚动晚饭谁也没吃,夜里我睡沙发。
早晨我走的时候,依儿还睡着。我跑到楼下买了一杯豆浆和两根油条后,上班去了。中午上完课,我着急地向家里走去,我心里挂念着依儿,她一定也在家里生气,她是那种容易生气之后,又容易和好的女人,有时候她还一点像她母亲那样傲漫地摆摆官僚的架子。回到楼下我锁好车,已经十二点一刻,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铁门关着,我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反应。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种人去楼空的心酸,家里就像土匪抢劫过了一样。依儿把她春夏秋冬的衣服全都带走了,还有她的琵琶也搬走了。卧室的地上留下了几只凌乱的脚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依儿的名字:
韩大宽:
我走了,希望你日后少吃冷饭,保重!
即日陈依依
我瞧着这张字迹简单的纸条,我的目光放在保重二字上,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以为我的泪腺早已枯竭了,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都没掉一滴泪,此刻一下子全都奔流而出。我知道依儿昨天很伤心,夜里一直没和我说话,但没有想到今天真的走了,一种惊慌不安的空虚感就如一团不散的阴魂围绕着我。我一下子变得很脆弱,脆弱地感到自己被妻子抛弃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缓缓地淌在我的脸上。我有一个预感,依儿不会和我离婚的,她可能回到岳父家。我拨了个电话是岳母接的,她十分慌乱地告诉我依儿没有回娘家
我知道依儿还在这个城市,她可能寄居在某个莫名其妙的处所或者在那个宾馆、同事家里。晚上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打电话的也都问过了,依儿如雾汽一样蒸发了。依儿走了有三天,我把痛苦带到了学校。同事们知道我的妻子出走了,便不再和我闲侃。我却也懒得理他们。我麻木地坐在桌前。
夜里,我梦见一个肥胖的男人撕裂我的妻子。这是我在梦中见到的,我无法伸手营救。醒来后我没有及时把这些梦去告诉妻子。如果我告诉她,她只能进一步鄙夷我。再则,把这样古怪的梦告诉妻子只能除了在妻子心灵上投下一片阴影,再也不会有别的意义,也许会更武装妻子脸上的仇恨。
兽医娘子13晚上我路过一家自选超市,打算多买几袋方便面。为日后的吃饭问题打下基础。谁知在这个超市里我竟见到了依儿,她打扮得十分俏丽,抱着一大堆东西满脸贵妇人的奢侈样子。我跑过去,一把搂住她。把她拖出超市。依儿怀里的食品撒了一地,她滚在我怀里,又是泪,又是鼻涕,糟蹋得我不像个大男人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依儿仍然不依不饶地连踢带骂。把我的领带撕得乱七八糟。我的鞋子丢了一只,雪白的袜子很耀眼地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好像光天化日下遭了奸污,恨也不是、怒也不是,更多的是羞愧。我用尽力气把依儿搂在怀里,抓住她舞动的双手,拖着她逃出人群,耳边是议论、是谄笑,一个自行车架上的小女孩问她母亲:“妈妈,那位叔叔是不是要耍流氓?”我哀切切地觉得自己已经走人生命尽头,心里极是哀伤却没有流泪,我知道泪水只能在心底,不能写在脸上。但愿这是一场恶梦,真实又飘渺的可怕。
我的袜子是很快磨了个洞。脚底也可能尽是泡了。因为脚疼,我只有像老太太一样扭着身子走。依儿也不怎么闹腾了。顺从地由我牵着,我的心里略略平稳一些,就是走得太慢,脚疼死了,实在是挪不动了,我们相依着站在路边。傍晚,起风了,一阵阵大风卷起很多落叶旋转,冬青树的叶子楚楚动人,只是忙碌的人不太留意罢了。过往的行人像浏览西洋镜似地惊奇地看着我们,一辆夏利车停在我们面前,总算有救了,当时我恨不得乘上飞毯落入家门口。车主一脸讨好的样子,说了好些好听话。就像把一桶桶香水泼到我们身上。上了车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尝够了众目睽睽之下丢丑的滋味。我想我也算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妻子都左右不了。还谈什么理想呢!我真是个废物中的废物。这么想着,不觉地回到了家门口,我付了司机钱,扶着依儿下了车。街道上已冷清多了,一股凉风吹在我们脸上,使我们产生特别舒服的感受。
“我心里好闷!”我说。
立即呼吸了一大口夜晚的空气——虽然这一口空气里包含着许多对身体有害的物质。
这件事过去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我知道通过这件事我看透了好些东西,最有感触的就是—–女人没有定性,她们的性格是多变的。明白之后没有真相大白的快感,而是感到元气大伤的失落。
秋末的上午,我正在上课,传达室的大爷叫我去接一个电话,当时想也许是依儿想吃什么菜,让我下班后路过菜市场去买。下课后我赶紧跑到传达室,边开玩笑地接起电话说:“我的小太太,有什么吩咐赶快讲来。”
对方传来一个很细小的声音说:“我是金香。”
我的精神一震,我知道金香不到紧急关头,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连忙问:“金香,有事吗?你在哪里呀?”金香说:“没有事,你别急,小暄病了,我在医院。”我问:“那个医院?”金香说:“军区医院,心血管科。”
我向主任请了个假,打了个车匆匆来到军区医院。我下车后一眼就看到金香站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神情羞涩而慌乱地笑了笑问:“这么快就来了?”
分别已经6 年了,6 年的光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是一双眼睛老了。我不由得暗生怜惜。我问:“什么时候来市里的?小暄什么病?”
她说:“昨天就来了,小暄低血糖,在课堂上晕倒了。”
我们来到病房,小暄干净而漂亮,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薄薄的肩头,淑女极了。
金香兴奋地说:“小暄你不是想见你爸爸吗?你快看看谁来看你了?”
小暄斜视着我,没有一点欣喜,她没有说话,她的骨子里透出明镜雪亮的冷傲。我蓦地打了一个寒襟,窗外春意浓浓,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女儿,我魂牵梦萦的小暄,她无法接受我这个叛逆的父亲。只有采取这样残酷而绝望的冷漠方法。坐了一会儿,女儿说累了,断然绝然地躺下来睡了。我出来付了医药费,金香推辞了半天。我恼了,问她:“你让我一辈子也得不到对小暄补偿的机会吗?”看我如此坚决,金香只好答应了,送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劲儿地说:“这孩子,刚才还说想见你,你看这孩子,哎——”我知道女儿心里有怨气,准确地说这一次更像是对我蓄意的伤害。
我查出病时也是依儿重新火爆的时候。我呆呆地拿着化验单走出医院。我和母亲一样的病——尿毒症。
夜晚,依儿回来了。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我说身体不太舒服。
依儿剥了一支香蕉先咬了一口,然后把香蕉伸到我的嘴边。她告诉我说她们剧团新来了一位团长,很有风度,而且长得特别福相。家又是苏州的。依儿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生活在苏州。她还说这次去北京演出的是《算粮登殿》 。她演女l号王宝川
夜里,我梦见一个肥胖的男人撕裂我的妻子。这是我在梦中见到的,我无法伸手营救。醒来后我没有及时把这些梦去告诉妻子。如果我告诉她,她只能进一步鄙夷我。再则,把这样古怪的梦告诉妻子只能除了在妻子心灵上投下一片阴影,再也不会有别的意义,也许会更武装妻子脸上的仇恨。
依儿己经特别腻歪和我过这样的日子了。现在她不张口便罢,一张口就骂人,什么下流透顶的话都说得出口,没边没沿。没有一点高雅和矜持的文化女性迹象。是啊!时间长了,原汁原味地不冷不热地淡得让人恶心。我知道妻子已经爱上她们的团长了,这个男人有利的东西除了他是苏州人,会说一口绵软的苏州话,更重要的是能让妻子演主角。我一脸败相,我知道依儿的心灵已经生出一对翅膀,随时打算飞走。
我摸着依儿长长的秀发,依儿被我弄醒了,她问:“你肯定有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依儿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这种聪明的女人已经感觉到生活快发霉了。
我费尽气力保持的镇静崩溃了,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大声说:“陈依依,我想和你离婚,我不想再和你这样拖泥带水地过下去了。”
依儿哭了,没有一点儿声音,哭得非常压抑。她问:“大宽,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
我说:“别哭了。依儿,是我感觉到的,我们离婚吧,希望你在舞台上找到你人生的真正足迹。”
美貌正在消逝,风韵所余无多,在舞台和女人中间,她还不能做出刻不容缓的最后一次决择。生活,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生活,此刻又一次成了疑问,意志的磁针最后一次在艺术和生活之间颤动着。一个女人面临着一个危险的决断:是为了她舞台的命运,还是为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男人。
“他有妻子吗?”我问。
“没有,不曾有过,不过离了。”依儿说。“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
“是,是因为我。大宽,别问了好吗?”
“好!”
“大宽,不要痛苦了。原谅我,别和我离婚好吗?”
“依儿,不用了,不用离了,我快死了。我还你自由!”
依儿哭了一会儿,服了两颗安眠药睡了,因为为了赴京演出,明天她还要进行紧张地排练。这一夜我觉得特别漫长无边我已得了绝症。想起娘死的情景,让人触目凉心。现在让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金香。我竭力回忆第一次结婚时,金香是什么样子,我清晰地记得我在结婚前去她家她掀起门帘出来时饱满如苹果的身体,还有新婚之夜她仿佛所有的关节在我身体揉搓之下决活地叭叭作响,我在黑暗里倾听觉得生命静静而无可挽回的流逝。绝经多年了现在想起来心里非常浮躁,常有向隅一哭的念头,几个月后,我就会消失。变成一堆发冷的灰,死并不可怕!暮气沉沉的我如一支歌已经唱尽,在我的骨头里只剩下空寂,无别的旋律可言。
金香进来时我凉呆了,又是几年没见了,她瘦小虚弱了,再不是那么膀阔腰圆了。一堆蓝粗布宽宽大大地套住了她的身子,一块红紫色的头巾盖住了她的后脑勺。
兽医娘子14半个月后我住进了医院,开始做透析。依儿已赴京演出,病床上的我没有送别她,只能默默地希望她的演出成功。金香、父亲和大爷都来到z 市看我。小暄正准备高考,没有告诉她,所以她没来。
金香进来时我凉呆了,又是几年没见了,她瘦小虚弱了,再不是那么膀阔腰圆了。一堆蓝粗布宽宽大大地套住了她的身子,一块红紫色的头巾盖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说:“小暄她爹,我要把我的肾给你。医院说留下一个肾,也能活。我身体好,没事的。”
她哭了,但哭得格外平静,平静得有些冷酷。紫色的圆脸上挂着一丝丝僵直的皱纹,渗透着对人生的厌倦和对死亡的蔑视。我紧握着她的手说:“金香,我已经伤害你够深了,再不能让你变成一个废人。”
“哎——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她一点儿都不恨我,坦然平静地面对过去,就是提及那最惨痛的时刻最不堪回首的情景,她也同样地坦然而平静,一个农村的女兽医,心中到底装下了又还能装下多少生命苦水和家庭的风雨
手术定在下周一的上午,以后我的身体里已经有金香的一个肾。这几天我开始水肿、吐、肚子涨。金香默默地陪伴着我。星期日洗完澡回来,她坐在我的床边对我说:“大宽,你曾经记得你为了一部小说打过我吗?”我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她笑了说,你的小说我一直保存着,没有擦毛驴驹子的血,我就怕你有了能耐远走高飞了,就把它藏了。金香说着打开一个黄油布包,取出一叠碎繁繁的稿纸。我颤抖着接了过来,失声痛哭起来。金香劝了我一会儿告诉我,她给我献肾是受了这部小说中的一首诗的启示。我问哪首诗?她讲就是男主人公外出打工时送给女主人公的那首《 雏菊》 :
开在秋日的雏菊
迷恋着秋风的洗礼
爱你那丰硕的成熟
爱你那端庄的美丽
等待一春一夏
只为把身心相许
也许共同走向风雨
也许在寒风中携手死去
既然爱了就要爱得无所顾忌
爱得始终如一
是的,我的兽医娘子——也许共同走向风雨/也许在寒风中携手死去/既然爱了/就要爱得无所顾忌/爱得始终如一。
本栏目主编:宋蔷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解放军日报》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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