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河文学 · 名家友约 | 庞余亮:所有日子的缨珞

所有日子的缨珞
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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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缨珞”的事,肯定源于那个黄昏,那时的你是站在大学广播台播音室里,用压抑不住的颤音朗诵诗歌的那个大一学生。“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你的普通话很是生硬,颤音不是你会运用朗诵技巧,而是你整个身体都在如风暴中的草叶一样用颤抖来安慰自己的不安。不能确定你的呼唤能有回应,你的腔调别扭,你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递出去,那些“所有的日子”会不会追随着急促的呼唤而到来,你甚至读错了一个字。没戴眼睛而读错的一个字啊,“所有的日子”成了模糊的拒绝戴上眼镜的日子。出了播音室,校园空旷无边。下楼去大食堂,赶紧买了一两稀饭和两只总是发酵得不充分的酸馒头,朗诵让你的身体只剩下了空皮囊,就像这接近晚餐终点的大食堂。还是有一个就餐的同学,他的盘子里有好多只馒头,他鼓鼓囊囊的嘴巴里也有许多馒头。“大才子……你刚才朗诵的那个缨珞……是什么?”我紧闭住呼吸,但我还是在一阵又一阵奔涌过来的汗腥味和脚臭味中回答道:“我不是大才子,缨珞……是宝贝。”你的嗓音越来越小,并没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宝贝,就离开了这个为了踢足球而晚来就餐的宝贝,他可能是这个校园里你唯一的听众。但听众已不重要了,胃里的酸馒头更不重要,你要写诗了,你要为今天朗诵的事写一首诗,一首有关“缨珞”的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首诗后来出现在学院的黑板报上,后来被黑板擦擦去了,再后来,你忘记了这首诗,仅仅记住了“缨珞”这个词。2006年的夏天,你去了西藏。从布达拉宫出来,你假装俯视东方,假装俯视那山河尽头,俯视你那四面环水的村庄,刚才佛像上的那些经过了无数岁月的,在酥油灯光中闪烁的,就是你朗诵过的“缨珞”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从那四面环水的村庄出来,我去了大运河边的扬州,又从大运河边的扬州回来,回到了一个芦苇荡中央的乡村学校教书,再后来,我来到了长江边的一个小城,在江滩上,我已配上了厚厚的眼镜,终于看见了那些疑似我朗诵过的缨珞全变成了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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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这个词语发迹于2003年的春天。不是很多词语都有如此高光的时刻,每天被人念叨,那样的念叨里有恐惧,有敬畏,亦有侥幸。在这一年的5月,嘈杂的不安的春天里,疑似的生活中,再迟疑的苦楝树也开出了一树的花。在苦楝树下漫步,在苦楝树下仰望无法预知的生活,你从长江边的那个小城回老家陪伴了母亲最后昏迷的16天,这个16天,是我一生的盲点。把母亲和父亲合葬之后,按照家乡的风俗,应该吃“下红饭”。你和你的两位哥哥理应向所有的亲友敬酒谢意,但你不知道为什么,独坐在母亲的牌位前,坚决拒绝向亲友敬酒。好在亲友们宽容,没有半句批评你的话。带着此次“失礼”的愧疚,奔丧回来的你回到长江边的小城。你想接着上班,可一个电话又让敏感的你伤心不已。非典形势太严峻,按照规定,如果从外地回来接着上班,必须要去医院做一个安全检测才能上班。这其实是当时很正常的规定,但你内心觉得特别的憋屈,老家没有非典感染人员,我工作的地方也没有非典感染,为什么一定要去医院做检测呢?那个“疑似”弥漫的春天,小护士扎了几次针都没有找到血管。小护士满脸愧疚地看着你臂上崭新的黑袖套,让你换了一只胳臂抽血。过了很久,抽血成功了。再过了很久,你拿到了一纸没有感染非典可以上班的证明。回到大街上,阳光灿烂,喧闹依旧,紧张之后的懈怠,“疑似”成了昏昏欲睡的代名词。“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在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是鲁迅的话,你记住了,又忘记了,别人总是“吵闹”的,你自己崭新的疼痛也会慢慢褪色,每个人都会成为那个疑似缨珞的鹅卵石。3
继续说说鹅卵石。每一时,每一刻,鹅卵石,或者就是标点符号。它们如此光滑,从更为光滑的日子中滑落下去,你执着地写,不断地写,你写下了许多自己也记不住的诗,就像那些已过去的旧日子。那些过去的旧日子,有时候也是新日子。去年,你终于去了浙江慈溪,到了那个著名的渡口,河姆渡的旧日子,其实也是你的旧日子,你和你父亲母亲的旧日子,你和你村庄的旧日子,7000年的日子,一直世袭,一直复制,直到——日子如被流寇偷走的渡船,他们到了彼岸,失去了缆桩的渡船,就是你想了很多年都没回忆出来的,你的第一首诗,写于高中一年级的第一首诗,这首诗肯定写在冬天。这是一个冬天的末尾,快要接近立春了,你想为即将来临的春天写我的第一首诗。那时父亲还在,但你有三个月不和他说话了。父亲不管你和他说不说话,依旧粗暴地让你和他破冰摇船去田里扯盐巴草。因为冬天里的猪食越来越少。父亲对你说,猪瘦了,但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可以嚼盐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是谁告诉了文盲的父亲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你想用你所学的高中知识讲给他听,但你还是忍住了,你知道父亲迷信葡萄糖,全村庄的人都迷信葡萄糖。在迷信的面前,辩解总是无力的。大年初二的村庄是满的,田野是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人,那寒风吹得更为猖狂。扯盐巴草的手指都冻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到冬天的盐巴草的力气很大!村庄那边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那是人家办喜事。也有锣鼓的声音传来,那是舞龙队过来了。父亲以为你想去凑热闹,说:有什么好看的,猪养肥了,卖个好价钱,比什么都强。还有,都打春了,还能玩吗?你没有辩解,这是你想歌颂的春天吗?日历上说今天立春,但被冻疼的手让你警醒,立春之季,绝对是苦寒的日子啊。后来有很多年,你终于在乱山似的书房里找到了盐巴草的学名。盐巴草只是小名,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这名字。它的标准学名叫狗牙根。也有的地方叫它为爬根草。云南人则把它叫做铁线草。你特别喜欢铁线草这个名字,像铁线一样,扯不断,也得用力扯的铁线草。再过了很多年,你读到了苇岸写的《大地上的事情》:“……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转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个新陈更番的标帜。它还带着冬天的色泽与外观(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个刚刚投诚的士兵仍穿着旧部褪色的军装。”刚刚投诚,依着旧衣。这样的旧衣服,就是漫长冬天的旧衣服。“……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这是诗人胡弦的《更衣记》,写出了是“不再被身体认同的”的旧衣服,那些穿越过人间的旧衣服去了什么地方了呢?还有那些写诗的旧日子,从遗弃到遗忘,仅是另起一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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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说说这个不像春天的冬天。你已想离开那所贫瘠的乡村学校,你疯狂地写信寄信,在所有的信件中,冬天抵达的信件最厚,像穿了件厚厚的棉袄。你转换了几个班车,去见了一个通了很多年信但没谋过面的诗友,有一封信件中,他有一句话打动了你。“——为什么给我们热爱诗歌的忠诚却不给我们写作诗歌的天才?”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杂树林中问过那些姿态不一的树木,你在快要塌陷的水泥码头上问过那条永远浑浊的河流,你还在杂草丛生的泥操场上问过乱得不能再乱的星空,但谁也不会告诉你答案。见面没有想象的激动,你甚至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匆匆半天,实在无处可去,你和他去了新华书店,但同样没有想象的欣喜,那时还不是敞开柜台售书的时代,所以天下所有的新华书店都千篇一律,问起你想要的新书,他们总是说没到货。但你还是在玻璃柜台中看到了一本书,名字叫《寂静的春天》,你不知道这书写的是什么,但这书名于你是一种诱惑,终于买下了2本,每人一本,但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诗歌集,而是一个叫雷切尔·卡森的美国人写的,在回程空荡荡的长途汽车上,带着灰尘的雨点落了下来,你开始读这本书。“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比如说,鸟儿都到哪儿去了呢?许多人谈论着它们,感到迷惑和不安。园后鸟儿寻食的地方冷落了。在一些地方仅能见到的几只鸟儿也气息奄奄,它们战慄得很厉害,飞不起来。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你抬头看窗外,那个瘦小的诗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只麻雀。在你心中,你和他都只能是麻雀,怯弱的,敏感的麻雀。直到今天,又有很多个春天过去了,那个问题化成了你的天问,但你再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总是说到麻雀,这些老家最卑微的鸟,便如雨点般降临它丑陋、瘦小,但会叽叽喳喳说得那么快,但我总是听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些榆树丛中的麻雀是一枚枚榆钱。苦楝树上的麻雀是一粒粒苦楝。在打谷场上的麻雀是一颗颗稻穗。麻雀们在少年的手中,就是一只只土坷拉他总想掷出去但总是掷不出去的麻雀啊此刻正在去年的草垛上睡眠我不能说起它们,一说起它们就会像雨点般降临打湿晾衣绳上的旧衣裳这些如早夭小弟的精灵的麻雀啊我不能说起它们,也不能说起老家那个少年,说得那么多,说得那么快还是没一个人听懂他说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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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你连麻雀的翅膀也长不出来,仅是一只睡眠在乡间的虫子。你曾在老屋的墙缝里摸到一排蛇蛋。如子弹样的椭圆形的白壳蛇蛋,并排粘在一起。我记得是四枚,你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打开了蛇蛋,有蛋清也有蛋黄,蛋黄里已有小蚯蚓一样的幼蛇。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来的。但你从来没有找到冬眠的蜈蚣,它们准备更充分,蜈蚣们会钻洞,钻得很深很深,钻到寒冷无法侵入的深度,有时候,能钻到1米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如此沉睡的时候,蜈蚣最怕的是公鸡。公鸡是蜈蚣的天敌,它们的利爪总是在旷野里扒拉。如果蜈蚣冬眠的地点太浅,正好是公鸡的食物。你问父亲,为什么公鸡不惧怕蜈蚣?父亲说,蜈蚣和公鸡是死仇。你又在心里问了句,为什么?你不说出口,因为父亲肯定说不出原因,就像他说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劳作,却依旧喂不饱他饥饿的子女们。其实,这世间最忙碌的虫子,是在这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而诗歌仅仅是某些虫子冬眠的温床,到了春天,某些虫子会痛苦,会激动,会恍惚,想到死亡之后的我。那个春天,海子去世的消息传来,你焚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稿,那些无法燃尽的纸张余烬,多像你在词语的蝉蜕中眺望无法说清楚的未来地图。6你最想念的是你自己那双没近视的童年的眼睛,你能看到很多乡村的秘密。比如腊月里的星星和正月里的星星完全是不一样的。腊月里的星星亮是亮的,但它们从不对人间眨眼睛。正月里的星星则很调皮,无论你走在哪条路上,躲到哪片杂树林中,你都能看到他们对你调皮地眨眼睛。模糊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你已记不清楚了,为了怕别人嘲笑,你拒绝配戴眼镜,而因为没有眼镜,你是怕认错了人,你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高傲的人,坚决不和这个世界的人打招呼。但不戴眼镜是有好处的,比如流泪,可以不摘眼镜,可以肆意流泪,就像你在母亲的灵床前的悲泣。大学时代,你遇到了洛夫先生发表在《芙蓉》杂志上的600多行的长诗《血的再版》,你决定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抄完之后,你学会了写诗。这里面的因果,还是因为你苦命的母亲。她生了十个孩子,后来活下来六个。母亲跟你讲过很多次,那另外的,夭折的四个孩子。“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   都从一根脐带开始   就那么   生生世世   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   蚕   我是其中的蛹   当破蚕而出   带着满身血丝的我   便四处寻找你   让我告诉你   化为一只蛾有多苦   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这是洛夫先生的《血的再版》,每到清明,你总会把这首长诗再读一遍,疼痛,又疼痛。读完这首诗,再看地里的油菜、蚕豆和小麦们,它们似乎更茂盛了。于是,在这个茂盛的春天里,清明降临。再后来,你接上了和洛夫先生的缘分,那是洛夫先生去世前的一年回大陆,在长满香橼树的小城,你送了他园子中最大的一只香橼。洛夫先生满头的白发,像燃烧的雪,又是再版的血。每年要疼一次。7
年轻时,你给自己立下了宏愿,第一要见的作家是洛夫,第二要见的是汪曾祺,第三要见见海子的父亲。洛夫先生在台湾,汪曾祺先生在北京,海子的老家在安徽。文学和生活结合得最近的是那个写过《柳堡的故事》《秋雪湖之恋》的作家胡石言先生。他写过的柳堡此地离你的乡村学校仅18里水路。那个暮春,你先是乘船到了柳堡镇,四处打听,才知道这里是镇上,原来叫郑官渡,因为电影的缘故,改成了柳堡镇。真正的柳堡还在乡下。于是你又徒步去柳堡村。沿途有破旧的风车,但没见到你渴望见到的陶玉玲演过的二妹子,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可谁能想得到呢?唱响《九九艳阳天》的柳堡只是个非常普通的村庄。它原名留宝头,也叫刘坝头,后来被作家写成了柳堡。柳堡庄空荡荡的,除了有野蜜蜂的声音,猪叫的声音,几乎见不到人。拍电影时的大柳树和木头桥还在。河里的水位很低,风车一动不动。没有蚕豆花儿香,也没有麦苗儿鲜。在村头的一间简陋的草房里,你见到了一个独居的老妇人,她说她认识二妹子,但从她的叹息声中,你终于猜测到,她是一个被儿女抛弃并遗忘的老母亲。这是你无法想象的二妹子的结局!在回柳堡镇的路上,饥饿令你吃了沿途生长的生蚕豆和嫩豌豆。到了镇上,你的胃很难受,俯身在路边,吐出了那些已化成绿色汁液的生蚕豆和嫩豌豆,困顿的人啊,无处可逃的人啊,你是怎么回去的,已记不得了,已没多少人记得胡石言了,多少年后,谁还会记得你呢?但永远记得那一场旷野中还债般的呕吐,还有那几株躲避不了的被你的呕吐污染的黄色蒲公英花。呕吐是呕吐,反刍是反刍,好诗人就是像卧在河边安静地看你呕吐的老牛。那时的你是一只惊恐的兔子,你在田野里狂奔,远处的鹧鸪在叫。“每个人都有晦暗的日子直到把春天耗尽小麦灌浆油菜结籽沉甸甸的汁液令它们大片大片倒伏视线里的凹凸仿佛证实了使命碾压的粗暴田野的某处有只鹧鸪在大声祈愿悔恨实在太密集了就像遍布河堤的一年蓬也是这样空旷的初夏在老家的妈妈拆掉一座旧年的草堆烧开了那碗求菩萨保佑的符水”在那些晦暗的日子,妈妈总是最明亮的,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还是为了你去祈求了一张保平安的符,然后将它烧成了灰尘,和在水里,让你一口气喝下去。本来你是拒绝的,这种迷信的,唯心主义的,但喝完之后,你竟然毫不羞耻地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饱嗝。8
呕吐总是在继续,但更多不是为了成为诗人,而是因为你竟然迷恋上了醉酒——“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呕吐,并且摔破了嘴唇。就像你所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躺在墙角呼呼大睡。就像你的父亲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一边咒骂儿女,一边咒骂自己。就像你的儿子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你给了他一个嘴巴,他仍嘿嘿地傻笑。就像你自己,三杯山芋酒,一边喝着一边哭泣着生活啊,我并不想哭,是那个王二喝醉了酒。”你就是那个王二,很多个王二在你的身体里,还有很多王二做了你的哥哥你的弟弟,到了这个江边小城,期间你还去了北京,在那个鲁迅文学院,和众多的文人在一起,没写成一首诗,仅学会了喝酒。小二。燕京啤酒。还有那个永不打烊的湘菜馆。春天醉了,夏天醒来,又继续在夏天里醉去。因为醉酒的日子多么像夏天啊。浓醉中醒来,炎热的漫长的夏天啊,你面前的时间那么长,你翻开日历,一年的时间已过去了三分之一,但一年的时间还剩下三分之二啊,每次喝酒,那个大哥般的诗人总是朗诵他的《下饺子》:“才下锅一会儿有的迅速膨胀有的已经露馅……”你不知道是属于膨胀的那种还是露馅的那种饺子,有次你喝多了,问大哥。他说,你还不是饺子,你只是根手擀面!手擀面,越擀越长,越擀越薄,慢慢变成了地图上的万里长江。纸上谈兵,是你永远的宿命。9
立夏之后是小满,小满之后是芒种,芒种之后是夏至,夏至之后是小暑,你可以说出每一个季节,但很多人不知道,你也解释清楚,你说着,他们就暧昧地微笑,就这样,每个节气等于你的关节痛。但他们知道蝉,很多人带着孩子在夜公园里捉那些还没来得及爬上树枝上的蝉,说那蝉蛹比虾好吃100倍,很多孩子有了收获。你很想陪同那个正在椅子上抱头哭泣的一无所获的眼镜男孩一起哭泣:亲爱的孩子,你不是捉不住它们,而是你早就宽恕了它们,它们等待了三年,就为了夏天的歌唱,如果你捉净了它们,夏天的耳朵该有多么寂寞啊。其实你更想说的是,曾经有个很有地位的所谓的大诗人大声说过,这世界上最大的害虫就是那些没有才华的三流诗人,他们污染了纯洁的汉语,污染了白纸。你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你,你有很长时间听不得“污染”这个词,有很长时间都不敢写诗,你甚至比不过后半夜侥幸爬到树枝的蝉蛹们,它们逃脱了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阳光最燥热的时候,它们突然敞开了嗓门——听着,这世界不全是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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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汪曾祺先生?!汪曾祺先生的文字的确好。但真实的原因是汪曾祺和你父亲同龄,同出生于1920年,属猴,汪曾祺先生仅比你父亲大了一个多月,你老家曾也属于汪曾祺的家乡高邮,为了追溯文盲父亲的一生,汪曾祺的书出得很多,你还是见一本买一本,你通读了汪曾祺所有的作品,你几乎能够背诵那本绿封皮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晚饭花集》,你如此迷恋那个少年李小龙,甚至,你羡慕并暗暗妒忌过见过汪曾祺先生的朋友。你读到了一封汪曾祺写给朱德熙的信。这封信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令你无法想象这是温暖的汪曾祺写出来的信。此信是1977年写的,此时的汪曾祺先生已从漩涡中甩跌出来了,他最想和朱德熙说话,因为他们是西南联合大学的同学,是最要好的朋友。当年汪曾祺失恋,是朱德熙过来安慰了他,卖了自己的一本物理书,换了钱,让汪曾祺先生喝酒浇愁。汪曾祺先生在那封信中向老同学老朋友朱德熙报告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其实是一件非常小的事。“近三个月来,我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我最近发明了一种吃食,这种吃食的做法是,油条两三根,劈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剁碎榨菜及葱丝肉末,入油锅炸焦,极有味。”汪曾祺先生在信的后面说:“嚼之声动十里人。”你读到这句夸张的“声动十里人”,心情无限苍凉,你知道当时被世界打入冷宫的汪曾祺先生,一定寂寞,一定灰心,汪曾祺先生是在用研究“吃”的方法拯救自己呢。读多了汪曾祺先生,你发现了汪曾祺先生在书中埋藏了许多小秘密,如同发现父亲的小秘密,比如汪曾祺先生有一篇在1980年写成的特别温暖的《黄油烙饼》。“……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啦,一会儿大炼钢铁啦。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谁是萧胜?你坚决认为就是汪曾祺先生的长子汪朗,1958年,1920年出生的汪曾祺38岁。《民间文学》编辑的汪曾祺被划成了“右派”,必须下放去张家口劳动。这一年,1951年出生的汪朗7岁。但你从来没有说出这个秘密。前年的时候,苏州有家图书馆邀请你和汪朗做一个对话,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汪朗酷似汪曾祺先生啊,见了汪朗先生,等于间接地见到了汪曾祺先生。苏州那家图书馆是做了直播的,当你说到汪朗就是萧胜的时候,汪朗先生愣住了,他说他是第一次知道。看到他既惊愕又惋惜的表情,你抬头看了看虚空处,觉得对不起汪曾祺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属于你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呢?只有继续阅读汪曾祺,只有继续向父亲们赎罪。
11多少年之后,你在第二个长篇小说《有的人》的扉页上抄下了这样一行字:“父亲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总是先死。”父亲终于先死了。和汪曾祺先生同庚的父亲死于1994年的秋天。从春天到夏天,非常之快,从夏天到秋天,更是一瞬间,越来越热的地球把四季简约为两个季节,但秋天还在,悲伤一直在,你的悲伤常常化成了一阵阵秋风,吹过去,也就吹过去了。但父亲总是死在秋天里,这又是你惊人的发现,2017年秋天,那个你一直想去的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你一直想见的84岁的查正全老人去世了,他是海子的父亲,保存了海子诗稿的父亲,修建了海子墓的父亲。“十天前立过了秋,此时此刻算作是秋天的午后但是沉闷,潮湿似乎全身都是词语的鳞片要数清人间有多少的苦疼就去数一数堤岸两侧有多少棵杂草一些杂草结出了种籽一些杂草还怀着勃勃野心向更远处蔓延疲惫的江水已灌溉了我们几千万年了可他还要继续灌溉这准备收获也准备越冬的人间上午十一点,一个叫查正全的老人驾鹤西去。父亲们总是喜欢死在秋天里我永远会背诵他的儿子死亡的那个春天江水比现在清澈,流速远远超过现在那道大坝还未竣工八月十八日还是人家的八月十八日八月十八日的父亲还没有和八月十八日的儿子重逢今天算是我的今天的悲哀和疲倦都算是我的用这样的重逢朗诵”这样的重复”这首诗《父亲们总是喜欢死在秋天里》你写了整整一个秋天,到了2018年秋天,你再次重读,疼痛依旧新鲜,迟疑的你,拖延症的你,喜欢呆在后悔之阴影中的你,必须接受了,父亲都死在秋天里,半个父亲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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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只剩下了一半,你为什么要写下《半个父亲在疼》?很多人问你这个问题,你几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去年冬至在上海思南读书会分享这本书的时候,诗人赵丽宏老师突然问你,你和父亲有没有温暖的细节?这个问题把你问住了,为什么没有任何温暖的细节?是你的问题,还是父亲的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想父亲跟你之间有没有温暖的部分,后来你还是想出了两个细节。1983年秋天,60岁的父亲决定送你去扬州上大学,那是你第一次坐汽车,父亲把你送到学校门口,但他没有进去,只是告诉你两个生活秘密,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有两个事情要记住,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在夜晚来临之前,找一找厕所在什么地方,否则夜里找不到人问,这是父亲的生活经验,他决定像把巨额财产一样交给了你,有些尴尬,但却是真实的。第二个细节是父亲警告你,做一双布鞋很不容易啊,你要记得,经常把布鞋拿到太阳底下晒晒。现在,只要站在太阳下,你就想起了父亲的话,但你的脚下,早就失去了千针万线的布鞋。你失去的不仅是布鞋,还有小学(成了养猪场)。失去了中学(成了北郊的某个建筑小区)。失去了故乡的名字(撤乡并镇的结果)。你走过的地方,尽是废墟。废墟之上,诗歌倾斜,小说零碎,唯有半个父亲是完整的半个父亲。而你,必须带着那半个父亲走向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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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这是汪曾祺先生的《冬天》,也是你和亲人们的大寒天。真冷啊!冷已使你无处可藏。屋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几乎一样。水缸里如果忘记了放两根竹片,水缸也会冻裂。毛巾瞬间就成了毛巾棍子。雪总是在下,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就像你的冻疮。比如手指,手面,先是如酒酵馒头样鼓起来,然后又干瘪下去。接着是痒,再是疼,再后又痒,疼痒都难受啊。但不能乱抓,破了会溃烂,就像屋外那冻了又化的粘土们。还有脚上的冻疮,耳朵上的冻疮,进被窝前,总是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提醒你,暖和痒疼,冷了痒疼。放到被窝里也痒疼,不放到被窝里也痒疼……外面的雪化了冻,冻了又化,有时候,还听到屋檐下冰棱掉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那不是因为融化,而是做屋檐的旧稻草们撑不住了。好在还有母亲递给你的铜脚炉!多年之后,你读到了诗人柏桦的《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话:“唯有铜脚炉带给我们幸福。”
是的,铜脚炉!紫铜的铜脚炉!黄铜的铜脚炉!柴草的余火覆盖着耐燃的砻糠。除了取暖,还有炸蚕豆,炸黄豆,炸稻粒……最神奇的炸麻花,将几粒玉米丢在铜脚炉里,用两根芦柴做成的筷子将灰烬中的它们来回翻滚,一边翻滚还在喊:“麻花麻花你别炸,与炸就炸笆斗大。”玉米粒翻滚着,翻滚着,那玉米突然就变形了,成了一朵灿烂的芳香的麻花!
——想想当时的你,还没有爱上诗歌的你是真贪心啊,一只笆斗有多大呢——它是藤和竹编成的容器,可装150斤稻!现在呢,铜脚炉不多见了。麻花也不多见了(电影院里的那麻花不算是麻花)。那些笆斗大的麻花去哪里了呢?麻花们的香味又飘到哪里去了呢?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所有的日子都来了,所有的日子也都走了,你在编织日子,日子也在编织你,青春的金线早就变成了中年的塑料绳,能够串起来的,没有缨珞,没有宝藏,疲惫的,也是不甘的,新日子,一年又一年,在智能手机中,在微信群里,在所有飞逝的时光里,都成了最遥远的事物。记得在那个著名的春天里,铁心的你戴上了眼镜,世界顿时清晰,但它摇摇晃晃,你仿佛行走在了大海的波涛上,而旧日子的缨珞们,全部如五颜六色的热带鱼一样,游弋在了大海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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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庞余亮。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教师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点的大象课》《神童左右左》《我们都爱丁大圣》、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顽童驯师记》《纸上的忧伤》,小说集《为小弟请安》《擒贼记》《鼎红 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汉语双年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孙犁散文双年奖,扬子江诗学奖,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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