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散文】被大风刮来的春天 || 石子

被大风刮来的春天
文/石子五岁那年,我们家住在县城老街东边的决镇三小。母亲在这里教书,分得了一间宿舍,土木结构的瓦房,我们一家五口人就暂时挤住在这里。正月天,母亲怀抱着不满一岁的小妹去乡下大姨家走亲戚。晚上回来时,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挎着粗布蓝格包袱的老奶奶。这个老奶奶,是母亲请来照看小妹的保姆。听母亲讲,她和我大姨是一个村子的,两家住得不是很远,中间只隔着一条巷子。她高个子,圆脸盘,脑后挽着一个花白的髻,黑布鞋里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身子微微向前倾,两只小脚来回倒腾着,细碎地换着脚步,像是被一阵风追着似的,颤颤巍巍的,一点都不稳当。她刚来我们家时,我对她有些生分,总是躲在门后拿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她看。每次看她走路,我都胆战心惊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尤其她抱着哭闹的小妹在屋子里走步,最让我害怕。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常吓得我出一身冷汗。在我没有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很早就过世了。他们在我童年的世界里,是完全空白的,甚至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他们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就像一阵风,什么也不曾留下,就无声无息地走掉了。幼时,看着别人家的爷爷奶奶慈爱地疼惜着自己的孙儿,我远远地站在一旁,吐吐舌头,羡慕一番,心里并没有过重的失落和伤感。后来,过去了许多年,我身为人父,才觉得这是我生命中一种深重的缺失。这个时候,我非常想念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可是,四顾茫然,心有戚戚,记忆中却没有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可触可摸的遗存,让我可以以此为线索去想象他们的模样,嗅闻他们的气息。这种没有轮廓和重量的思念,带给我的是无尽的苍茫和悲凉。老奶奶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童年生活中对于爷爷奶奶所有的幻想。在她的身上,寄托着一个孩子对于老一辈人完全出自天性的依赖和亲近。
老奶奶人特别的干净,整洁。做起事情来,不急不火,妥妥帖帖的,有一种风淡云轻的沉静。她说话的口音带有豫东的腔调,闲下来了,她会把我拉到她的怀里,教我学说豫东话。我嘴笨,学不来,张着小嘴,唧唧唧唧地说不囫囵。这时,她就会呵呵笑着,捧起我的小脸蛋用额头轻轻蹭我,弄得我痒痒的,还有一点小小的羞涩。老奶奶除了照看小妹、料理家务之外,特别疼我。春日里,她在屋檐下择菜,唤我过去,总会出其不意地从兜里捏出两颗花生米来,丢到我的嘴里;夏夜里,她摇着个蒲扇在槐树下乘凉,让我睡在她的腿上,指着满天的繁星,给我讲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又是织女,我幼小的心灵里便播撒下了诗意和想像的种子。我五六岁时,是个鼻涕虫。一说话,或是一奔跑,鼻孔里就会钻出两条亮晶晶的鼻涕来,一悠一荡地挂在了嘴唇上。眼看着它就快要掉进嘴里了,我赶忙吸吸溜溜使劲往回收。有时,收不住,鼻涕就掉进了嘴里,咸咸的,粘粘的,像是一条柔软的小虫。老奶奶最见不得我流鼻涕,特意在我的上衣上,用别针缝上了一方棉布手巾,专门用来摁鼻涕。衣服上缝了小手巾的我,不管有没有鼻涕,也不管是在哪儿,总要撩起来在脸上抹一把,得意十足的样儿,把小伙伴们一个个气得哼哼的。老奶奶说我:“看看,干干净净的,还是俺的涛娃子亲!”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家人闲坐,母亲给父亲讲起了老奶奶的一些境况。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懵懂无知,只是从母亲那里知道,老奶奶也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孙子。至于她的其他一些遭遇,五岁的我尚不能听得明白。比如她曾经上过几年私塾,只因家道中落,又遇灾祸,从豫东逃荒而来,落难在灵宝乡下;再比如,她命运多舛,嫁为人妇生下一子后,丈夫暴病而亡,空留遗恨,万般艰辛;老奶奶还有一个独生儿子,身有残疾,脾气乖戾,老人在家的处境更是不堪与人言,满是伤心泪!在母亲的表述中,这是一个历经世事沧桑而又饱尝生活苦难的老人。可是,为什么在她安然沉静的面容之中就看不到一点点的忧伤呢?她的忧伤,她的苦愁,她的哀痛,都去了哪里?难道,它们都跑到了她的白发上。要不,老奶奶怎么会有一头银光闪闪、醒目而又惊心的苍苍白发?
老奶奶在我家只干了有两年时间。等到小妹能够像一只鸡仔儿在院子里张着小胳膊小腿儿乱跑时,她就被母亲辞掉了。我记得很清楚,她走的时候,也是个正月天。那天,天刚擦黑,她便把她的蓝格格包袱从柜子里找出来,在床上铺展开来,把需要带的衣物和东西一件件整理好,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她睡觉的床头。然后,就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一句话也不说,平静的像是一湖波澜不惊的深水。夜里八点种,外边忽然刮起了大风。起初,凄冷的风带着尖叫,打着呼哨,仿佛一个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狰狞小鬼在歇斯底里地哭嚎和哀泣。那晚,父亲母亲刚好又都出了门。空荡荡的冷清屋子里就剩下我、妹妹和老奶奶三个人。在这狂风怒吼的漆黑夜晚,我害怕得要命,老是担心着会有一双凶狠的大手横空伸来,把我像一只小蚂蚁那样抓起来,扔进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越是害怕,风却刮得越是起劲。它们仿佛被谁激怒了一般,开始疯狂地摇晃起门窗来,哐当哐当的碰击声,把整个天地都带入到一种令人颤栗的恐惧当中。恰在这时,顶棚上吊着的晕黄灯泡,噗嗤一下,熄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沉陷在浓重凝滞的黑暗当中。也许是外面的风声太过猛烈,正在熟睡的小妹被突然惊醒,哇哇的啼哭声蓦地惊空而起,和着窗外怪异的戾风,使得七岁的我被这个夜晚彻底吓懵了。我惊恐地注意到,整个屋里唯一有亮光的地方,便是搁置在屋子中央的蜂窝煤炉。它腾起蓝幽幽的火焰,用吓人的舌头舔舐着挤压而来的黑暗,宛若一个个飘忽不定的鬼怪精灵。那一刻,我面色苍白,浑身颤栗,不能言语。就在我脆弱地想要哭出声音时,随着一声划火柴的轻轻声响,一豆微弱的光从黑暗中跳跃出来。那亮光,虽微小如蛾,却摇曳多姿,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也映照出老奶奶宁静而又平和的脸庞。
仍显昏暗的房间里,我躲在床的一角,用目光跟随着老奶奶的身影,看着她借着火柴的微光,一步步倒着小脚,神情安然地移到南墙的书桌前。就在她低头弯腰准备寻找蜡烛的前一刻,老奶奶忽然抬起头来,用急切的探寻在昏暗的房间找到了我,然后,心疼地笑了笑,这才沉沉地弯下腰去,端出一只苍老的手,窸窸窣窣地从拉开的抽屉里摸出了半截蜡烛。她一只手捏着蜡烛,一只手擎着火柴,想要用火柴去点亮蜡烛时,从门缝里挤进来一缕冷风,嗖地一下,把跳跃着的火苗给熄灭了。这一刻,老奶奶自顾自地笑出了声,似乎是在笑风儿的调皮,又好像是在笑自个的笨拙。她的笑声在寂静如水的黑暗里,仿佛落在水面上的月光,把我原本慌乱的心抚慰地没有了一丝的波澜。她怎么就不害怕这刮着大风的黑夜呢?这个疑惑刚在我的小脑瓜里冒出头来,老奶奶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手里的蜡烛。在那么一瞬间,欢快跳跃着的烛光好似一枚鲜润欲滴的小小太阳,使我们家原本充溢着黑暗与寒冷的房间蓦然间满溢出童话一样的色彩和光芒,也使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欢喜。老奶奶在桌子上栽好蜡烛,快步走到了床前,探出双手,从小妹的身子底下一掬,便把尚在哭泣的小妹拥到了怀里,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在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只一小会儿,小妹就止住了哭声,小嘴呶着,吮一下,又吮一下,复又安然地进入了梦想。为什么老奶奶总是那样的安详和沉静呢?纵是再棘手再火急的事情,只要到了她的手里,全都会变得像她脑后的银色发髻一样,那样的柔顺,那样的圆满,那样的光彩照人。
小妹在她的怀里睡着后,她喊我搬来一个小凳,搁在了火炉旁。尔后,抱着小妹,躬下身子,安静地坐了下来。我依偎在她的身旁,拿一双小手搭在她的右肩上,把头深埋在她温暖的臂弯里,静静地享用着大风过后的安宁与温馨。火红的炉光映衬着老奶奶的容颜,把她和我的身影无比巨大地投在了糊着报纸的墙背上,影影绰绰,仿佛是一个桔红色的梦境;炉子里的火苗忘情地跳着舞蹈,用它的小嘴吹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温柔地舔着我的脸庞和老奶奶的白发。这样的夜晚,有着一生一世的安宁和美好。“小涛,还害怕吗?”老奶奶问我。我用滚烫的小脸腼腆地蹭了蹭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别害怕。这风,呼呼地刮过来,呼呼地刮过去,劲大着哩。它再刮一刮哪,就把这冬天给刮走了,春天也就被它刮来了。”“奶奶,我不要春天来。”春天来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一个孩子的天地里,四季更替时序变化,谁会去在意它哩。还是冬天好,又能过年,又有白面馒头吃,还可以穿新衣服,还能用大人发的压岁钱买鞭炮放,买零嘴吃。七十年代,无论是哪一个孩子都会和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宁可把自己永远留在冬天里,也不愿意春天就这么快地到来。“奶奶的憨憨啊,这怎么能由得了人哪——”那个刮着大风的夜晚,不谙世事的我和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外边的风渐渐平息,夜晚重又归入寂静之中,我也在老奶奶的臂弯里睡着了。多年以后,忆及童年时代的这个夜晚,我才能够以自己的遭遇和体会来深切感知老奶奶话里的悲伤以及它所蕴含的人生况味。真是应了那句话:初闻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
翌日清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老奶奶已经挎着她的蓝格格包袱离开了我们的家。为此,我还大哭了一场。但是没有人理我。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悻悻然,独自玩耍去了。一个人的消失,为什么就这样无足轻重、轻飘如风呢?老奶奶是被大风刮走了吗,她还会被大风刮回来吗?老奶奶走后,春天很快就来了。原来,春天真的是被大风刮来的。风儿,吹皱了河水,吹绿了小草,把阴沉低垂的天空也吹得薄薄的,蓝蓝的,像是一面碧澈的湖水。柳树吐新芽了,杏花粉嫩,桃花嫣红,梨花雪一样的洁白,院子里的桐树也郁郁累累地挂满了紫色的花朵。幼时看春,春天来了就是春天来了。一切都简简单单的,没有一丁点附加的情感。就像我们最初打量这个世界时的目光一样,清澈、透明,仿佛一尾从山间蜿蜒流来的泉水,粼粼的波光里映照的全都是蓝幽幽的天光和山影,惹人欣喜,又让人惊叹。及至现在,在历经了岁月山河、世事沧桑、生命无常之后,再去用垂垂老矣的心态看这个已经到来的春天,常常会有一种蓦然回首时的惊心和悲痛。这呼呼来去的大风哪,在吹来了一个个春天的同时,也吹走了我的母亲,吹走了我的父亲,吹走了那么多我深爱的人和许许多多像花瓣一样凋零而去的生命。然而,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姹紫嫣红的春天背后,同样也暗合着萧杀和消亡啊!这是不是在说,春天正用一种决绝而美艳的姿态,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我们要格外珍惜这短暂而又美好的时日。人生看得几清明。匆匆的时光里,人还是要抱有一颗沉定而欣然的心,即使似水流年,风骤雨急,满眼落花,只要我们还会去爱,还能够去爱,这心里面的春天就不会走远。
作者简介
石子,男,1971年生,河南灵宝人,曾在《人民日报》、《儿童文学》、《延河》、《当代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30余篇,出版有儿童小说集《男孩子·女孩子》,小小说《明年的太阳》荣获1991-1992年度全国小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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