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莫言《丰乳肥臀》随笔
说来惭愧，在此之前，我还没有看过莫言先生的小说，本周根据某读书平台的读书计划，读了莫先生的《丰乳肥臀》，感触很多，现只选其中三点与大家分享。
一、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正如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对莫先生的评说，“莫言的想象飞越于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之上……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无真相、无常识,亦无同情的世界,是一个人们胆大妄为、孤立无助、荒诞不经的世界。”“借助嘲笑和讥讽,莫言不仅抨击历史及其谎言,也鞭挞社会贫困与政治伪善。他以嬉笑怒骂的笔调、不加掩饰的酣畅淋漓,揭示了人类生活最为浊暗的种种侧面,并在有意无意中寻得具有强烈象征蕴含的纷繁意象。”
由此可见，莫言所虚构的荒诞不经的世界，其实就是利用万花筒原理，将现实社会的某些现象，放入莫言笔下的“万花筒”中，经过互相反射、折射从而形成魔幻般的图案。比如，小说人物“鸟儿韩”，他成了日本劳工，逃出矿场藏匿深山老林十多年，最后回国。
山东劳工在日本山中藏匿十多年，是个真实事件。山东省高密市井沟镇草泊村的刘连仁，在1944年9月的一天，被3个日本鬼子抓住，用绳子绑上，用枪押着，离开了故乡，到日本做奴隶。当时，刘连仁的妻子已有7个月的身孕。在日本挖煤的刘连仁，乘夜色逃出矿场，在荒野求生。1958年1月，他被进山打猎的猎人发现，后被猎人带来的警察抓住，从而结束了他长达13年的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涯。1958年4月，在祖国的干预下，他被日方送回了国内。刘连仁安度晚年，享年87岁。
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或者说艺术生活是要符合作者的创作意图，因此藏匿于日本深山老林的“鸟儿韩”就有别于常人，他原本就是一个懂得禽兽心理，能与鸟儿沟通的“神人”。为他的野人生活，及他的儿子“鹦鹉韩”的创办东方鸟类中心就有了一个铺垫。
又比如，作为上官家族唯一男丁上官金童，原本是上官鲁氏及家人的最大期望，母亲上官鲁氏及他的8个姐姐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希望他能成为上官家族的顶梁柱，可他生来就有恋乳症，始终离不开“乳汁”，未能真正在心理上成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婴”，一生穷困潦倒，一事无成。
二、乡村的最大的贫困，已不再是物质的极大匮乏
在《孟子·滕文公上》中，孟轲构建了一幅村民互帮互助的美好图面：“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意思是说，人们出入劳作时相互伴随，抵御盗寇时互相帮助，有疾病事故时互相照顾，这样百姓就友爱和睦了。
现实中，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忙碌着，遇到困难时，只得靠个人杠着，没有人或组织来帮你。比如，上官鲁氏被丈夫用铬铁伤害，她无处求救，最后只得求救于教堂。书中写道：
母亲被烙伤的下体,腐烂化脓,散发着恶臭。她自觉不久于人世,便搬到西厢房里去居住。
有一天凌晨,教堂的钟声,把她从迷蒙中唤醒。教堂的大钟天天响,今天听来格外亲。那嗡嗡的、青铜色的美丽声音,震荡着她的灵魂在她的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我为什么一直听不到这声音呢是什么东西堵塞了我的耳朵她沉思默想着,身上的痛苦渐渐被忘却了。直到几匹老鼠爬到她身上啮咬她的皮肉时,她才从冥想中解脱出来。那头大姑姑家陪嫁过来的黑骡子,正用亲切而忧伤的老人般的目光,抚慰着她,启发着她,鼓励着她。
母亲拄着拐棍,拖着腐烂的下体,一步一步的,像攀登漫漫天堂路一样,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这天正是礼拜日。马洛亚牧师捧着一部《圣经》,站在落满灰尘的讲台上,对着台下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诵读着《马太福音》的有关章节:
他母亲马利亚已经许配了约瑟,还没有迎娶,马利亚就从圣灵怀了孕。她丈夫约瑟是个义人,不愿意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思念这事的时候,有主的使者向他梦中显现,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马利亚来,因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
母亲听到这里,泪水落满了胸襟。她扔掉拐棍,跪在了地上。仰望着悬挂在铁十字架上的干裂的枣木耶稣那木呆呆的脸,泣不成声地说“主啊,我来晚了
老太婆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上官鲁氏。她身上的恶臭让她们皱起了鼻子。
马洛亚牧师放下《圣经》,走下讲台,双手扶起鲁璇儿。他的温柔的蓝眼睛里饱含着透明的泪水。他说:
“我的妹子,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还有，上官鲁氏去世后，上官金童在村民帮助下安葬了母亲。莫言在书中这样写道：
在沼泽地边缘一块潮湿的草地上,上官金童草草地掩理了母亲的遗体,他跑在几个前来帮忙的老乡亲面前,磕头谢恩,歪头张大叔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连声道:“免礼吧,免礼吧!”王干巴大哥和李大官他们也抱拳作揖道:“免了,免了。”几个老乡亲面容凄凄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金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袋里摸出几十元钱,递给歪头张道:“大叔,这几个钱,太少了,拿不出手,给乡亲们装几壶酒吧。”歪头张把金童的手指推拢,道:“老侄子,咱们还用不着这一套。”金童喃喃道:“现在都兴这个。”歪头张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谁家死了人也不能自家扛出去。”吴法仁齉着鼻子道:“往后哪,只能是自家死人自家扛啦!”他忧虑地望望北边那喷云吐雾的大栏市的猖狂市区,说:“用不了十年,就谁也不认识谁啦。”上官金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剥开封纸,分给老乡亲们。他们都尖着手指,客气地接了,然后脑袋相抵,借火吸着,喷吐着烟雾,收拾起家什,准备走了。歪头张说:“金童大贤侄,老婶九五而终是难得的高寿了。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作泥,皇帝老子也得走这步您就节哀吧!”上官金童连连点头称是。“跟我们一起走”歪头张问。上官金童答道:“叔叔,大哥们,让你们吃累了。你们先回吧,我陪着俺娘再坐会儿。”几个老乡亲叹息着,肩起锨镢和扁担,走了。走出十几步光景,歪头张又回头道:“想开点,大侄子,权当老婶子坐化成佛了吧!”上官金童嗓子发哽,双眼热辣辣地望着歪头张古老浑朴的脸,用力地点着头。
我为什么整段、整段抄录莫言《丰乳肥臀》的话，就是想原原本本将中国乡村的过去和现在的状况，再次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西方宗教在中国大地上越来越受到一些群体的追捧？除了人们思想空虚，还有很现实的问题，有些地方的民众在出现现实问题时，非常无助，自然就“临时抱耶稣”，这种现象不得不引起重视。
另外，莫言先生借歪头张和吴法仁的嘴说出了当今社会的最大问题，在解决温饱问题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冷漠了，孟子的“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理想社会，变成了隔壁邻居都是陌生人了。吴法仁所谓“往后哪,只能是自家死人自家扛啦”与“用不了十年,就谁也不认识谁啦”的人间悲剧正在上演。
三、莫言先生能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的《丰乳肥臀》的封页上有出版社对该书的推荐语：《丰乳肥臀》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誉为“莫言最卓越的小说”,是莫言气势恢宏的高峰之作,长达五十余万字,酝酿十余载,却在1995年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倾泻而成。丰茂的想象力、强烈的历史批判精神、厚重的悲悯与救赎情怀,让这部史诗性作品被誉为“高密东北乡的圣经”。本书曾荣获首届“大家·红河文学奖”。
粗粗看罢全书，虽然自己还未能读懂、读透，但是《丰乳肥臀》是一部史诗般作品还是认可的。正因为如此，还是要提一下对该书名的个人看法：
《丰乳肥臀》并不能包涵本书主题，即一个家族，见证中国苦难更迭，一个故事，读懂中国百年沧桑。书中生动刻画了生物意义的母亲，还描写了可歌可泣的精神意义的母亲，然而莫言的“丰乳肥臀”只是生物意义的母亲符号，那么精神意义的母亲符号在书名中缺失，所以说，以“丰乳肥臀”作为本书名，是该书的最大败笔！
前面我说过，我是根据某读书平台的计划，才去读莫言先生的《丰乳肥臀》这本小说的。故到图书馆去借书时，在书架上没有找到，我不得不求助于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我问：莫言先生的《丰乳肥臀》有没有？说出这话时，总觉得自己脸都有点红了，犹如自己是要借张“三级片”一样的心理。当然这自然是我个人的心理，事实上，对于“丰乳肥臀”的书名争议一直都存在。大家对莫言的尊敬和对他小说的热爱，自然希望他的书名，能让更多人接受。
莫言在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新版”书，对自己的“丰乳肥臀”的书名有个回应：
题《丰乳肥臀》
曾因艳名动九州，我何时想写风流。
百年村庄成闹市，五代儿女成荒丘。
大爱无疆超敌友，小草有心泯恩仇。
面对讥评哭为笑，也学皮里藏秋阳。
打油诗《丰乳肥臀》写作本意。
丙申中秋 莫言
另外，莫言先生在《新版自序》文末又写道：“有友人建议我将书名改为《金童玉女》，说这样也许更能被大众接受。但既然已经《丰郛肥臀》十五年了，就没有必要再改了吧？何况，这“丰乳肥臀”原本就不是洪水猛兽，当今之世，谁还能被这样一个书名吓退呢？”
其实，莫言将友人要求改书名的意图理解错了，正如我本人虽然不好意思说出“丰乳肥臀”，但我还是会说的，因为我知道拿出莫言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大作家莫言总不至于写黄色小说。关键是书名与书的内容不符，书名未能真正体现莫言先生，所要呈现的中国大地上的普通中国人前赴后继的奋斗“史诗”。
当然莫言先生认为，“丰乳肥臀”都用了十五年了，没有改的必要，也有其道理。但是，好的书名更会受读者欢迎，《石头记》改为《红楼梦》就是很成功的例子。
话说回来，莫言的小说，他喜欢取什么书名这是他自由创作的一部分，他人不得干涉。我在本随笔中特地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说，莫言本篇小说之题目，是希望这部小说不要因书名而被许多人拒绝。
《丰乳肥臀》写了母亲上官鲁氏生了九个孩子，其中八个女儿，分别叫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玉女；一个儿子叫金童。小说主人公上官金童却因“恋乳症”而成了一事无成的巨婴，然而小说里的母亲上官鲁氏和八个女儿，个个都是好样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使我想到“龙生九子”的传说。《诸神由来》一书说，《升庵外集》记载龙之九子是：赑屃，形似龟好负重，即碑下龟；螭吻，形似兽，性好望，站屋脊；饕餮，好食，立鼎盖；蚣蝮，好立，站桥柱；椒图，似螺蚌，性好闭，立于门首；金猊，形似狮，好烟火，立于香炉；再加上蒲牢、狴犴、睚眦三个，恰为龙之九子。
中国社会主要是个男权社会，莫言则塑造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性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丰乳肥臀》就是一部中国女性独立宣言书。小说一开始就借上官吕氏的嘴说出了生殖平衡的重要性：
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阴阳平。
因此，本随笔取名为“龙凤呈祥”。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日于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