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凶残的,是食欲(中)

大约在脐带血植活后的一周后,我终于忍不了这种饥饿感,开始找医生护士要饭吃了。七情六欲里,最凶残的,果然是食欲。
于是在得知我想要吃东西的消息以后,医院营养师立刻快马加鞭地来到我的身边。她首先向我表示了祝贺。毕竟民以食为天,想吃饭了,说明精神好了。然后她开始给我制定我的吃饭复健计划。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吃饭也是可以复健的。而且对于我这种一个多月没有用过消化器官的消化机能的人来说,这一步是关于我能不能恢复正常吃饭能力的重中之重。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在每餐饭给我一杯加了甜味的营养水。虽然还不是固体食物,但每顿饭的时间点里终于有人来敲我的门,还给我端来了东西,这诚然是好的。所以我开始了我定点喝几小口甜水的生活。因为食道吞咽能力受限的原因,我每次都要花上好长时间才能压住恶心和返流将一小杯水喝完。水通过舌根时还会出现那种被舌苔粘附住的厚重感。但这毕竟是我食道的一小步,进食的一大步。而在这样的练习一星期以后,我开始找营养师给我增加复健的难度。她觉得在植活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开始讨东西吃的我比起其他病人简直是病中典范。她经手的那么多病人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大部分人还根本吃不下东西,每天恶心得七荤八素。 但我是不知足的。作为一个大学期间带领社团参加活动时,能够被别人手上拿的烤串香味给勾走,以至组委会和社员们差点开广播找人的社长,我对吃的忠诚从来不会改变。就是不会变。即使破了碎了,也片片都是忠诚。所以有了水自然就会想饭,我从要水,变成了要饭。我很着急,我觉得要是我再不开始吃东西,我就会变得再也不会吃东西了。我的营养师无奈地甩甩头,同意开始给我上掺了7分水的3分粥。 但是只有粥。消化机能尚未恢复,口腔千疮百孔,体内满目疮痍、各类细胞尸横遍野的我,只有一碗兑了水的粥。就连佐粥的小菜都没有给我一碟。可是久未进食的我第一口吃到那粥时也觉得是香甜的。大米粒粒饱满,入口时在唇齿间弹跳——这是我的第一印象。然后立刻,我的消化道对这个在它内部探头探脑的不速之客做出了下意识地排挤,我快速地拿过我的肾形盘,轻车熟路地把它们全吐了出来。而且吐出来的绝对比吃进去的要多,毕竟还融会贯通了许多的消化液。 那顿饭后,我在厕所里又吐了大概三十多分钟。而后的几顿饭里都保持着吃进去吐出来的状态。营养师说这是我的消化道在适应食物的表现,可能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又好几天过后,呕吐终于止住,我可以正常地小口小口喝下3分粥了。然后营养师开始给我增加了佐餐的小菜,考虑到我是中国人,专门去给我调来了库存的榨菜,用微波炉打热了每餐给我三到四片。我是感激她的。但我也想对她说,这东西在我家,每顿都是开一包的。 再后来3分粥变成了5分粥,5分粥加上了打成了糊糊的软菜,5分粥又变成了7分粥,7分粥的配菜渐渐有了剁碎的形状,7分粥有一天变成了全粥,全粥开始配上正常分量一半的正常的菜。在每一次改变粥和菜的形态的前几顿里,我也是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好的。即使是日本这种调味方式,在很久没有吃到东西的我眼里也变得多了几分滋味。久旱逢甘露大概就是这个感觉。我可能饿了太久,暂时失去了分辨美味的能力。或者说我对第一口吃到的食物感到新奇。但食道的阻碍依旧存在。吞咽食物的不快感依然让我对吃饭有强烈的不适感。对于一个喜欢吃的人来说,这种不适感让我对未来非常不安。就像莱纳德毁了佩妮容忍傻逼的能力的一样,我害怕这种不适感会毁了我享受食物的能力。而这是我的一大人生乐趣。 直到全粥换成小碗米饭,再到普通碗米饭,我的吞咽能力也没有丝毫改善。我依旧只能小口小口地吃,小口小口地吞,依然感到舌根处黏糊糊的拉扯感,依然味觉受限。但随着菜色变得丰富(大学附属病院的伙食开得确实比国立医院要好很多,可能他们有伙食补贴),即使进食体验不太愉快也让我每天有了盼头。至少装盘还是不错的啊。 早餐的太阳蛋和奶酪烤蔬菜,火腿和吐司,还有多种类的果汁牛奶;午餐的各式仿中餐粉条炖白菜,炖豆腐,炖肉,咖喱饭,大阪烧,自制小面包,苏打水,汽水,鸡肉松盖饭,三明治,咖啡奶;晚餐的烧卖,土豆烧肉,手抓饭,红烧肉,烤鸡肉串;还有新年的正月料理的甜虾,黑豆,鱼糕,小豆年糕汤,圣诞节的自制草莓蛋糕(在国立医院是巧克力蛋糕),烤火鸡腿和鹰嘴豆泥,配合上每餐都有几片的榨菜,我在大学附属医院的饮食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提高。虽然在此过程中,我曾经因为喝太多奶(奶是消化器官不太容易接受的东西),吃过多炸肉饼而跑肚了好几回。后来在我转回国立医院前的某个风和日丽的中午,营养师突然跑来跟我说今天是医院一月一次的“大家一起去五楼吃现煮的拉面日”。在得到移植医生的首肯后,营养师用轮椅推着我去了五楼,我的目光从柜台后煮拉面的阿姨们身上到煮拉面的锅到捞面的篓子再到装拉面的汤碗,充满了渴望。 那天我第一次吃完了大半碗的拉面。热辣辣的味增汤汁带着一点炒猪肝的香味配合现煮现吃的筋道极好的拉面,那种刚刚出锅的鲜烫感吃得我大汗淋漓,一筷子接一筷子,根本停不下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就像外面拉面店卖的拉面一样,非常得,咸。对于一个移植术后味觉一直受到影响,吃什么都偏淡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珍馐佳肴。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拉面,一边警告我的胃和食道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吐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吐出来,可能会被旁边吃面的其他病人打死。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一个月只有这么一次吃面的机会。 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病号饭体验让我在转院回到国立医院以后再也不碰它的配餐了。无论是A餐还是B餐还是自主选择餐。刚开始的时候来探病的朋友会给我从喜欢的餐馆打包土豆肉丝来看我。以前那么爱吃的土豆肉丝在移植后第一次吃到时,不知道是口腔的原因还是吞咽的原因,竟然再尝不出那种美味的口感,反到觉得有些咽不下去。后来的沙县馄炖和蒸饺也是如此。但我对各种烤鸡翅汉堡包汽水薯条却情有独钟,最好的是医生也并没有限制我吃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拉肚子以后可以吃一个冰淇淋快速补充一下营养和能量。 我被禁止的只是生食(部分蔬菜,部分水果和肉类),发酵食品,未加热食品,不新鲜食品,蜂蜜,生奶油,坚果,大包装零食。在蔬菜和水果里,如果有能剥皮或去皮的,也能生吃。但这个标准仅限日本。在中国,中国的移植医生是全面禁止的。 后来在出院前一个月,作为出院后生活的复健,我被获准每周在人陪同下可以外出一次,而这每周一次的外出,自然都被我拿来吃了。我和我的饭友从酸菜鱼吃到雪豆蹄花汤;从麦当劳晚餐的大薯条配15块麦乐鸡吃到和牛自助烤肉。我永远记得在我移植后第一次吃完烤肉回来的那个晚上,我抱着马桶吐了好久好久。吐出来的肉,还保持着我吃下去的色泽和形状。 但我的体重并没有因为那一个月的外出得到改善。它依然维持在因为各种治疗和移植造成的极度消瘦的35公斤,无论几次在复健室的测量仪上测量,我的BMI都在“请你想想办法不要这么瘦”的数值间颤动,我的矿物质、维生素、身体所需脂肪处的测评图标都是一个哭丧的脸。我还持续着取消掉每天3升静脉点滴后的脱水状态(毕竟这个24小时补液点滴补了七个多月左右)。我的身体极度需要营养,但我因为吃不下口味太淡的医院饭菜,每餐靠着外出时买回来的橄榄菜佐粥,偶尔啃两个加热的卤鸡爪(而每次请护士给我加热鸡爪时,她们都会因为鸡爪带指甲的诡异形状而惊声尖叫),我的体重和各项指标得不到上升,走起路来都是不怎么爱你的形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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