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路花语》/海外作家专栏/长篇小说《战争纪事》(连载之三)索妮娅(加拿大)

《石路花语》/海外作家专栏/长篇小说《战争纪事》(连载之三)索妮娅(加拿大)
(连载之三)20  《战争纪事》中比较大的战争场面都会在云南拍摄,北京这边只有少量的几个镜头。黄导在桃花岭附近选了块杂木丛生、比较开阔的坡地。一个短兵相接的镜头将在这里拍摄完成。  剧组在坡地上挖了几道壕沟掩体,石鹏飞带领着学生连就趴在这些掩体中阻击日寇的进攻。  镜头拍摄的是一场惨烈恶战,学生连连续几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伤亡惨重,但仍然坚守在阵地上。  敌人又一次疯狂反扑,子弹将学生连疲惫的战士们压在了地壕里。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在撤退还是坚守的选择中,石鹏飞以惊人的勇气、无畏的身姿抱起机枪,跳出战壕,迎着子弹向敌人扫射,战士们在他的鼓舞下,个个奋勇杀敌,打退了敌人又一次的进攻。  尘土、硝烟布满了整个阵地,饰演石鹏飞的林慕彦趴在战壕里,两架摄影机对准他和阵地上的战士不断摇动。  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趴在石鹏飞左侧的战士用沙哑的声音冲他喊道:“连长,敌人就要攻上来了,我们怎么办?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剧本中,石鹏飞在枪弹声中抬起了头,目光疯狂,透着战死沙场的决心,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似有团火焰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  “不撤,死也死在阵地上,都跟我上,杀死他们……”枪炮声中他猛然跃出掩体,手中的一挺机枪喷出道道愤怒的火舌。“杀死他们……”在他的嘶吼声中,战士们抖擞起精神,勇气倍增,将仇恨的子弹雨点般射向敌阵……敌人的进攻再一次被打了下去。剧本把这一画面描写得悲壮而惨烈。  然而,在拍摄现场,一个与剧本不同却实在出人意料的画面却出现了。就在阵地上石鹏飞身边的战士冲他喊完话,镜头对准林慕彦的脸,准备拍下那最为感人、最让人震撼的镜头时,摄制人员却不得不在导演一声“咔”中中止了拍摄。因为趴在战壕里的林慕彦根本没从尘土和杂草之中抬起脸,更没按剧情做出那跃出战壕、用机枪向敌人扫射的动作。  黄导从摄影机取景框后抬起头,恼怒异常地冲着林慕彦吼道:“搞什么呀搞?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着?你边上的士兵话音一落,你就抬起头,然后,端起枪跳出战壕,这么简单的动作怎么都会忘?还想吃这碗饭不想?再来一遍。”  拍摄现场一阵忙碌,秦导指挥着敌阵演员重新排好队形。枪弹声再次响起,秦导跑到林慕彦的战壕边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慕彦只是低着头,像是有哪不大对劲儿。  “预备,开始。”黄毛儿“啪”地将手中的场记板儿打下,跃出战壕这场戏重新再来。在我记忆里,慕彦的镜头很少需要重拍,即使重拍,也往往是他自己觉得不满意,主动向黄导提出再拍一遍。像今天这样,完全忘记自己下面该演什么戏,真是十分罕见。  “连长,敌人又要攻上来了,我们怎么办?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慕彦左侧的战士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喊出台词,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了林慕彦的身上。摄影机的镜头里,林慕彦的脸慢慢从枪弹打飞的尘土中抬起,可是闪在他眼中的不是与敌拼死的怒火,而是一片晶莹的泪光。  林慕彦含泪转身倚住战壕的土壁,将手中的枪无力地丢在了一边,泪水抑制不住地从他的眼中汩汩地流了下来。他伸出手,捂住了脸。  “怎么了?慕彦?”黄导这次的话语中没有半点儿责备,他几步跨到壕沟的边缘,脸上挂满了关切和询问。  “我演不了,我说过的,我演不了。”壕沟下面,林慕彦过了许久,才无力地颤声答道,眼泪从他的指缝间不住地流出。站在一边的黄毛儿赶紧递过去几张纸巾……  《战争纪事》的拍摄不得不在那天停了下来。黄导皱紧了眉头,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不抽烟的他不知从谁那里要了些烟卷,云遮雾绕地叼在嘴边。  离开拍摄现场后,林慕彦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屋里,再没有出来。留下秦导在他身后的一句喊话,“你倒给个解释呀?”没人回答。  我虽然手里还干着别人指派给我的各种零七八碎的活儿,脑子里却空空如也。眼前总是晃着林慕彦的脸和他那大滴大滴流泪的双眼。我觉得心很痛。  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慕彦他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原因让他流泪?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根本就无法演?  掀开被子,我索性坐起身来,打开床边放着的手提电脑,不知不觉中我又点开了小说《忆》。21  手里的滑鼠带我一页一页地向下翻去。我下意识地在小说中寻找着什么,那东西先是模糊地出现在我的脑际,而后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对了,我要找的就是下面的这段文字,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如此熟悉的情节:  我们一路被叛军追堵,来到一座小土山下,简让大家停了下来,他在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后,便带着我们沿一道土坡开始挖壕沟修整工事。简说我们不能再这样被敌人追着逃了,因为想逃也无法逃脱,我们甩不掉后面的尾巴。  “不如在这里打个阻击,给他们点儿厉害看看,我们疲惫,后面的追兵也同样疲惫,我们在这里打伤他,打痛他,打掉他们的元气。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摆脱他们,才有机会生存下去。”简说。  是该好好打上一仗了,每日被人追着逃跑的日子,过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们的工事刚刚草草修好,后面的追兵就赶到了。一阵枪声响过之后,我参加这支部队后,最大的一次战斗打响了。  最初我们凭借着有利地形,把追上来的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方占了很大的便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叛军一方也稳住了阵脚,对我们开始了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攻击。  密集的子弹打在壕沟的边缘,掀起阵阵尘土。我的脸贴在沟壁,听子弹在我头顶“嗖嗖”地飞过,我根本无法抬起头来。  “简,敌人又攻上来了,我们顶不住了,还是快撤吧!”简身边一个大个子战士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大声喊道,我和他聊过天,知道他从前也是一个知青。  简没有吭声,他凝眉屏气,不时探头向外打上一梭。我已经能在枪弹声中听到敌军嘈杂的叫嚷了。忽然,有两枚冒烟的手雷扔进了我们的战壕,其中一枚,被手疾眼快的战士扔了回去,另一枚就在壕沟离我较远的地方炸响,我看到趴在那里的一个战士,随着一声巨响,一只手臂飞上了天空。  黑色的死神又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或许就在今天我年轻的生命就将终结。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爆炸的声音还没落地,简一声呐喊跃出了壕沟。“想活命的,跟我冲,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他手提一挺轻机枪,喷着火舌,迎着飞来的子弹,毫无畏惧地向敌阵冲去。  那是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那是一种能够压倒一切的强大精神,就是这种强大激起了所有战士的斗志和勇气,他们跟着简跃出了战壕,高喊着“杀呀”!向敌阵扑去。有些人被飞来的子弹放倒在半路上,但更多的人靠着这样的英勇得到了救生。  我们打赢了这场战斗,多日来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追兵,被我们打散。我们因此得到了喘息。这之后,我们在森林里急行了几日,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营地,驻扎了下来。22  简,石鹏飞,这样的英雄大概在那个战场上都会出现,他们无畏跃出战壕,举枪杀向敌阵的身姿几乎完全一样。在这无眠之夜,我再一次翻读这段文字,找到了以同样姿态出现的另一位英雄。我并不觉得困,顺着前一段文字继续重读着小说。  在营地空闲的时候,我曾问过简,你是怎样做到的?当你跳出战壕的那一瞬间,你不害怕吗?简望着我淡淡地一笑,说:“我也害怕,我怎么会不害怕?其实每个军人身上,有两种东西比别人感受更强烈,一个是恐惧,一个是勇气。当敌人的子弹就在我们头顶上飞,当你看到身边的战士被炸得血肉横飞,我们感受到的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我害怕,你害怕,其他的战士也在害怕。但我做到了!因为如果我做不到,结果会是怎样呢?如果你们做不到,结果又会如何?我们会输掉这场战斗,所有人都有可能被俘获或牺牲。害怕、恐惧,本身就具有它自己的力量,它会转化成一种强烈的愤怒,然后去摧毁那些要来威胁你生命的人。”  “不要让你的恐惧打倒你,不要去期望会有最糟糕的事发生在你身上。老天总是这样安排的,当你心中期望什么,就会把我们预期的状况原原本本地带给我们,如果在战场上我们心里总在想着我会死,我会负伤,它就会把这两样你最怕的东西带给你。这种事情总在发生。我小时候有个女同学,最怕的就是老鼠,我跟她去上街,她一路跟我念千万别让她遇见老鼠。结果,在繁华的马路中间,再巧不过的,就出现了一只死老鼠。她从老远就开始躲,心想别让我踩到那个老鼠。结果,临近老鼠时,有人一挤,她还是一脚踩到了老鼠身上。我觉得有些战士就是这么死的,他们上了战场,却选择了恐惧、怕死,脑子里总想着下一颗子弹会打到我,结果那子弹便真的找到了有此心念的人。这大概有点儿迷信,可我宁肯相信。至少这让我杜绝抱有一些负面的想法。我上了战场,就选择不怕死,想着我命大,子弹追不上我。你看,至今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枪弹都躲着我。”他爽朗地大笑。  在丛林的那些岁月中,我的老师一直是简,他不仅教会我如何打枪、打仗,也一点一滴地告诉我关于人和生命。我问简:“你是怎样想起要扛枪打仗的?”“嗯,这个事儿得让我从头儿想想。”简停下了手里正在擦着的枪,脸上挂着一种回首往事的表情。  “我从小就向往革命,我们上一代人在民族最危急的时刻扛起枪杆,拯救了世界,拯救了国家。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为了这一天,为了未来能够接受严酷的生活考验,我从小就有意识地寻求艰苦,锻炼自己的意志和体魄。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偷着在数九的冬日将自己的衣服脱光,站在冰冷的户外,将刺骨的冷水向自己身上泼洒。我会在酷热的夏天顶着太阳跋山涉水,一路强行军。为的就是等有一天当战争来临,人民需要我的时候,我已有所准备。我们是被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教育长大的。要彻底解放全人类,让天下所有的受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总能唤起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心中的使命感。至于能够真正走到战场上来,大概是老天赋在我身上的天命。能够走到战场上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察觉到他有这个天命。”  “简,那你为什么不回国呢?我听说很多知青都在返城的大潮中回去了。”我又问。  “哈哈,这说起来不是有点奇怪吗?别的知青都是从农村回城,我们却是从战场上回城的。”简又响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  “读过荷马史诗《奥德赛》吗?”他问我,“里面有一段名言:其他所有的英雄都回到家乡,所有这些人都逃过死亡,留得性命,他们逃脱了战争和波涛的危险。只有奥德赛一人始终想念着归程和他的妻子,因为庄严的女神把他留在了山洞里,渴望着要和他成亲。”  “我就是那个被女神留下来的奥德赛,庄严的战争女神啊!”他叹了口气,做了个鬼脸,“她将我留在了这里,让我孤独一生去想念我的故乡和归程……”23  简有一个黑色的软皮本,闲暇的时候,我常看他在上面写上点儿什么,我很好奇。有一次,在我不止一次地询问下,他将那不离身的小本递给了我,我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他的手记:  “战争让人牺牲的是什么?让人伤残的是什么?不仅仅是肢体,还有人性。战争让人性慢慢从我们的身体里消失,两军对垒,我们抑制着恐慌,抛弃了温情,将饥饿和困顿这样的基本生理要求都压缩到极限……战争的摧残让我们麻木、迷惘,战争杀害人,伤残人,也同时损伤着我们的心灵……”  “我们在枪弹中求生存,求生的欲望使我们将自己变成冒着寒光的利刃、子弹变成冰冷的石块,他们不死,就得我死。我们的眼睛喷射着火焰,刀刃上闪着血光……”  “有人说,人是半神半兽的一种生灵。我想说,战场上,枪声一响,我们就全变成了兽。我们完全凭借着本能像兽一样杀向敌方,我们用一切可以用的武器向敌人撕咬。我们拿出最大的挣扎在战场上求生,我们得生,敌人得死。求生的争战残酷而无情。有时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就悬在战场的上空,漠然地打量着这互相杀戮着的两群人。上苍用它的双手将我们推向战场。在那里,人类一定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战争是上苍选择的让人类自行了断、抉择、自我悔悟的方式。那羸弱的一方会被自动地淘汰出局,成为一具具尸体,横卧在炮火硝烟的疆场上。枪响的时候,我们是兽,而当那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又变成了神,灵魂重新回到我们的躯体,让我们感受失去生命的悲怆 ……”  “我望着那山,便感觉到那山峦的沟沟壑壑里伏满死人的尸骨。我望着那水,便感觉到水里淹没着无数的亡灵。我望着那山林,林中的树梢上挂着已被人们遗忘了的将士的眼睛,它们那样哀怨地看着我,视线里充满了苦难和悲愁。为什么杀戮?人类呀,你们在战争中死去还不够多吗?”  在这个黑色的小本子靠后的一页,我看到简这样写着:  “我总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从前自己的影子,他还是个孩子,他没有理由卷入这里的征战和厮杀,我要找机会把他带走,让他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和平生活。”  简说的那个孩子,我知道指的是我。  已经快到凌晨,我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正要关上这小说的网页,忽然见评论栏中好像多了点儿内容。咦,就在我翻看这篇小说的同时,竟有另外一位网友在评论栏中加了一段新的文字。而且那文字好奇怪,反复写着:简,简,你听到了吗?想你!想你!想你!……  这篇没有结尾的小说,已经在两年前就停笔了,它挂在这个没有任何名气的小网站上,几乎没有人找得到,也没有人在读。今天是谁这么蹊跷,跟我一样,在这半夜三更时分,上来读这段文字,还加了这么个一往情深的言论?一看就是个简迷。24  黄导已经开始考虑要换掉林慕彦,另外找人来担当剧中的男主角了。他的办公室里这两天总是烟雾缭绕,他本人也像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动不动就对身边的人大吼发脾气。  “林慕彦怎么样了?他到底能不能演?”他用一双发红的眼瞪着秦导。  “不知道,他一直躲在房间里,像被某种情绪困扰着,摆脱不开……”秦导小声地嘀咕着,这两天他当仁不让地成了黄导的出气筒。  黄导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把剧本“啪”地往桌上狠狠一摔,然后深深吸了一口烟。屋子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大气都不敢出。  “不行……就换人吧!”隔了很久,秦导小声地开口说道。又隔了很久,黄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低得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换人。”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林慕彦缓步走了进来。  两天没见,他像生了场大病,眼窝深陷,下颚长出一圈硬硬的胡茬。他走进屋内,来到黄导的面前,声音低哑地对黄导说了声:“对不起。”  黄导没吭声,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林慕彦,他在等他做出一个能让人接受的解释。  “我知道你想听我给你一个理由。”他沉吟了一下,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继续说,“嗯,这事儿还得从我在戏校学戏那阵说起。”他挨着黄导坐下,嘴里喷出一道烟雾。  “记得我跟你提过那时我常去部队的事儿吗?我小的时候,很崇拜军人,刚入戏校,就有了奋斗的目标,我想学完戏之后,在银幕上塑造一个真正的军人形象。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在部队里当官,他很欣赏我能有这样一种志向。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在允许的范围内,为我大开绿灯,让我有机会与部队的士兵接触,体验他们的生活。戏校学戏时的寒暑假,我几乎都是在部队里度过的。我参加战士们的训练,像一个真正的士兵一样生活。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在一次很小范围的演习中,我亲眼目睹了我熟悉的一个战士出事故牺牲了。我一下变得很脆弱。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想和部队有关的任何事,也不想去饰演一个军人了,我觉得自己演不了。”他说完,用手掐灭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  “这两天,我独自闷在屋里想了很久,想自己是不是要永远这样逃避下去?现在我想通了,我要演,希望你能让我再试一下。”他的眼睛像素常那样望着远方,眉宇间挂起他特有的深思的神情。  黄导皱着眉想了好半天,然后抬手在慕彦的肩头用力地拍了拍,问:“你有这样的心理阴影,是不太容易克服,你真的想要再试吗?”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慕彦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决心。  《战争纪事》的拍摄现场重新布置好,两军对阵,石鹏飞跃出战壕,端枪向敌人扫射的镜头再次开拍。烽烟滚滚的战场上,卧在石鹏飞身边的战士喊出了台词:“连长,敌人就要攻上来了,我们怎么办?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慕彦抬起头,两眼透出一片寒光。“不撤,想要活命的,都跟我上,杀死他们……”随着一声撕心的呐喊,慕彦提起机枪,一跃冲出了战壕。他没有像原剧本中写的那样在战壕边留驻自己的脚步,而是迎着敌人的枪弹,以一种无畏的身姿和压倒一切的力量向敌阵冲去。  接下来的镜头,因为石鹏飞的英勇而做出了改动。他的战友在那声嘶喊声中一齐端枪跃出了战壕,在一个勇而忘生身影的感召下,每个人都变得热血偾张,他们同仇敌忾,扑向袭近阵地的敌人 ……在中国军人的勇猛拼杀下,日本军队丢下尸体,落荒而逃。敌人的又一次反扑被打退了。  所有参加拍摄的演员都说,他们当时的情绪完全受到了林慕彦的感染,那种身陷战场、决死拼杀的感受几近真实。黄导和秦导看着摄像机镜头中的画面,抑制不住的激动、感动和被震撼全都挂在了脸上。只有我,在心里不住声地尖叫着:简!简!……我看到了简!25  “One day ,I gi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you give it away。”(一天,我把心给了你,但就在下一天,你把它给了别人)再见到李大军时,他一见面就开唱,脸上挂着夸张的痛苦和伤心的表情。  “李大军,你正经点儿,我找你有正事。”我对他瞪眼睛。黄导打发我回城,向李大军同志催账。北京的拍摄马上就要结束了,剧组即将南下云南。李大军这边后期款项还没到账。长这么大,李大军第一次表示不愿见到我。  “黄导他们也真够坏的,怎么让你这么个小丫头过来?钱的事儿要是能解决,我早就办了,要是解决不了,谁来也没用,你赶快回去吧!”  “还不都是你,整天老婆老婆地挂在嘴边上。遇到这事儿,他们自然想到要我来。”  “我说你是我老婆就算数啦?你是和我亲过嘴呀,还是同我睡过觉?再说,老婆是让汉子拿来睡的,也不是让他们用来催账的。”  “李大军!你再没正经!”我又瞪眼。  “好好,老婆也可以负责催账,你让黄导再等我几天,误不了他的事儿,这总行了吧?我还忙,你先走吧!”大军又一次催我。  我将李大军的答复在电话里告诉给了黄导,黄导说:“那你就先别回剧组了,就在城里待着吧,和大军随时保持联系,这边的戏反正就要收尾了。”  我隔上一两天就给大军打个电话,查问后期款项的事儿。大军说,这是他从商以来做得最赔本的一宗买卖,介绍我去了《战》剧组,不仅将老婆直接送入了情敌的怀抱,还把老婆变成了黄世仁,天天上门向老公逼债。  我早就听惯了大军的胡说八道,只是这次觉得特别委屈。什么情敌呀,怀抱呀的,林慕彦算是哪门子情敌呀?自打我进了剧组,天天都晃在他的身边,他几乎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大明星,见过如云的美女,我一个小粉丝,算得上哪根葱?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吸他眼球的田璐璐呢。  知道我回到城里,海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你回来得真是时候,豹妞儿正张罗着请咱俩的客呢。“明天怎么样?我新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上等的茶吧,你来了一定感觉很爽。”“好吧!”我懒洋洋地回答,这几天没见到慕彦,心里像缺了点东西,这种单相思的日子真不好过。豹妞儿,我大学班上的另一个姐们儿,她张罗着要请客,一定是碰上了什么喜事儿。  路上堵车,我比约好的时间来迟了一点儿。进了那个古香古色、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茶吧,我看到两个丫头已经坐在了那里。  一个小巧雅致的炉具上烹煮着一壶水果茶。淡黄、透明、浅粉、水绿的花朵在透明的茶壶里四散漂浮,白色的雪梨滋润丰厚地挤在这些花朵之间。浓郁的茶香、果香、花香随着白色的雾气飘散四溢,还没品尝,就已经让人感到陶醉了。  豹妞依然穿了件有黑白条纹的绸衫,那是她的标志,是她绰号“豹妞”的由来。豹妞对任何带有豹纹的服饰都情有独钟,豹纹图案的衣裙、皮包、围巾甚至内裤、耳钉,她都应有尽有。我每次见她,她都有新款豹纹服饰在身。  海妖则是一身闪亮的黑衣打扮。见了我,她们俩同时皱起了眉头:“哎,农民,怎么穿成这样就进城了?”“现在不光像农民,还像个傻大兵。人家进剧组都越来越洋,你怎么拍戏越拍越土呀?”  就像她们俩都有绰号——海妖和豹妞一样,我也有个被她们叫响了的绰号——农民。这是因为,她们俩上学时,一谈时尚、流行、品牌,我就陷入了一片茫然。每到这时,她们俩就会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你真农民。26  别看豹妞和海妖都是时髦女郎,上学时她们俩的经济实力可是大不一样。海妖的老爹是富商,钱多,爱买个名牌啥的自不必说,可豹妞却根本不在能负担得起奢侈品的人群之列。豹妞的家在外地,父亲开了个小商铺,倒腾点儿小买卖,根本赚不了几个钱,供豹妞上大学已经捉襟见肘了,哪来的闲钱让她买名牌?刚入学时,我最佩服豹妞的一个地方是,她对任何奢侈品都能找到价格极便宜的假货。稍花一点钱,就把自己武装得浑身上下全是品牌货。豹妞和海妖的友谊就是那时建立的。两个人都穿名牌,谈流行。不过,一个样样都是真货,一个样样都是假冒。比如LV的小皮夹,海妖买花500多美金,而豹妞只花了20元人民币。虽然两人货品的质量有天差地远之别,可是她们俩可以同时都瞧不起我。因为我不光穿戴无名牌,而且连名牌的名字都叫不上。  我对海妖说,你买名牌是浪费金钱,对豹妞说,你买名牌是浪费时间,因为要到处去淘宝。“不就是个小钱夹吗?随便买一个,能装钱不就行了。”“农民。”她俩异口同声地说。不过上大二的时候,豹妞一下变出息了,身上的名牌越来越多,而且都是正儿八经的真货。其原因嘛,不说你大概也猜得到,豹妞同志又赶了个时髦,她做了某老板的小三儿。  那老板对豹妞还真挺上心的,大学剩下的两年,不仅使豹妞急速脱贫,而且其高消费的势头比海妖还盛。不过从此,在我们仨的聚会上,中心的议题就是帮豹妞出主意,让她如何套牢某老板。  今天的议题还是集中在那老板身上,不过是听豹妞得意扬扬地叙述她对某老板的最后一疫。“想甩我,没那么容易!把我玩够了,想一甩手走人,哪那么便宜?我找他去摊牌,说我现在怀孕了。”  “那他哪能信?”  “他爱信不信,反正怀孕2个月也看不出来。我找医院的熟人帮我开了个假证明,我拿这个证明对他说,我怀孕了,你看怎么办吧?要不给我300万,要不我帮你把孩子生下来。”  “那后来呢?”  “他当然不敢冒险让我给他生孩子,虽然他也不大相信我是真怀孕了。”“啊?他给你300万了?”“那还用说,300万!300万!”豹妞的脸上直放光。  我一直深恶痛绝豹妞要那男人的钱。这么说吧,我一直深恶痛绝用感情去兑换金钱。男女之情当属于感情范畴,可是常被金钱给搅和着。不过,现今社会男人仗着自己有钱,随意玩弄女性,玩弄女性感情的人也很多,有豹妞这样的女人施与厉害,倒也可以加以制衡。  豹妞的辉煌战果一汇报完,话题马上被海妖转入了八卦。“你们猜不到吧?小H当上陪酒小姐了。”海妖说。“不会吧,怎么可能?”我的脑海里马上浮出班上女生小H瘦瘦小小的身影。一张苹果小脸上长着几个淡淡的雀斑。她也是个苦孩子出身,脸上永远挂着既愁苦而又骄傲的神情。“怎么不可能,我这儿有证据。”海妖说完,从身后挎包里摸出一沓相片。我和豹妞凑过去一看,照片中那涂着脂粉的小脸,不是小H是谁?“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照片?”我惊得张大了嘴。“我爸公司的一个司机那儿。”海妖说,“那天,我看他坐在车上翻照片,抢过来一看,哎呀,妈呀 ……天大的发现,你们往后翻,看小H穿得多透,还有……她很媚呢!”  “唉,小H上学时就跟我说,毕业后不光她要留在北京,还要把她母亲和有残疾的弟弟都从老家接来一起住,让他们也享受享受做大城市人的幸福。看来,她是走了条捷径。”海妖一边找照片一边说。  “现在呀,不走捷径,哪来的好日子过?别说找不上工作的,就是找到工作的,靠那点儿工资,什么时候能买上房?什么时候能结婚,生孩子呀?”豹妞的话让海妖也点了头。  两个女孩子一边嗟叹人生命运一边又开始议论周围的熟人,谁还身处水深火热,谁又发达得不错,买了房子,买了车……然后,两人又讨论到哪里能买到什么样的衣服、名牌、哪个店的商品又在打折……  我忽然兴味索然。奇怪,在她们兴致勃勃的谈话中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坐在椅子上像具躯壳。在我的脑海里是一组混杂交织的画面:一边是战火硝烟的远征军抗日战场,另一边是歌舞升平的繁华都市。告别平静生活,毅然走上战场的石鹏飞和简;与男人周旋,摆脱了昔日贫困艰辛生活的小H和豹妞……前者,神情疲惫,衣衫褴褛,被敌人的火力压在了战壕里,身边倒着战友血肉模糊的躯体。前者,端起枪,一跃冲出战壕,迎着敌人的子弹,无畏地向敌阵扑去……后者,活色生香,暖衣足食。后者心怀忐忑,带着一身妩媚,继续绞杀于生活的战场……  石鹏飞和简他们也想要得到。石鹏飞想得到一个独立自由的新中国,简想要世界上的人都不受苦。他们所要的东西太大,和想得到一座房、一个名包、一件衣服相比,难度有如登天。即使面临如此的难事,他们也没有却步,更没有取巧。他们选择了最老实最老实的一条路,放弃一切,走上战场,一枪一枪地从敌人的手里打来我要的天下。他们所付出的是他们最珍贵、最无价的血肉之躯。这躯体即使不在战火中阵亡,也会在疆场上受苦。这样的利害他们权衡过吗?他们一定权衡过!不想清楚了,谁会如此毅然、慷慨赴死?!人怎样才能赢得尊严?赢得话语权?赢得幸福生活?有些人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有些人选择了用LV、房子、车子、金钱 ……  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和石鹏飞他们想要的东西相比,显得如此鸡零狗碎。但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目标还让我们觉得实现起来太难,老老实实地劳作,需要付出得太多。于是我们设计陷阱,利用美色,尔虞我诈,想方设法将别人的果实不劳而获,或少劳多获地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可是,我们即使得到了房子、车子、美色、金钱,我们的内心就满足了吗?我们内心就强大了吗?应该没有!无限制地贪婪,已经给出了我们答案……  “嘿,愣什么神儿呢?像是丢了魂儿。”海妖和豹妞的手指,同时在我眼前晃动,面前的桌上又多了不少漂亮精致的美点。  我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巴。然后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今天我们的幸福生活,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这句话,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得如此透彻。”27  小说《忆》后面的一小部分我一直没有读完。一是因为前段时间剧组里杂事太多,我总在忙来忙去,没有时间看。二是我这人读书有个毛病,一遇到爱读的作品,总舍不得一口气把它读完,唯恐读完了,便没有勾着魂的东西让你惦念。所以,对这篇未写完的小说,越读近坑边,我看得越慢。《忆》就这样被我留了个尾巴。  不过,剧组要去云南了,天知道那荒郊野岭的影视基地有没有网络,要是没有,我还不得让那后面的故事给馋死。于是,趁着这几天在城里清静,我赶紧躲入家中,将小说《忆》读完。  我们最终还是被俘虏了。在丛林里坚持战斗了两个月后,我们被赶来支援的政府军团团包围在一个小山洼里。这支本来人数就不多的部队,这时只剩下饥饿疲惫的几十号人。实在没有能力再突围出去,简带着我们放下了枪。  我们成了政府军的囚徒,被关在一个十分破旧、看守严密的大院子里,等待着被处罚、判决或遣散、整编。  简第一日还和我们关在一起,第二日却被带走了。简被带走的那天夜里,我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洞。那是一种失去亲人、被人抛弃的绝望心情,直逼从前那次失去双亲。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魂不守舍。每一分钟都在猜测,简是不是已经被他们处决了?他是不是已经同我天人永别?每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锥心的刺痛,痛不欲生。  牲口棚圈一样的牢房里又脏又臭,我身在其中,度日如年。又过了两日,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国士兵走了进来,他在牢房中四下环顾,最后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几秒之后,他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被简从森林里捡回来的小兵儿吧?”他虽然表情严肃,但并没有让我感到恐慌。我茫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你,跟我走。”  我跟着那瘦高的中国兵,一路穿过院子破旧的回廊和中庭,走进一座偏院。偏院里有一间大房,瘦士兵挥挥手,示意让我进去。  如今回想起来,就算给我一座金山银山,也换不来我那一刻的惊喜,因为我一跨进房门,就看见了简。  简站在我面前,犹如起死回生!我忘掉了一切,一下子扑进简的怀里。我们俩紧紧相拥,我禁不住眼泪纵横。哭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要打量走进的这个房间。屋里干干净净,不大像是牢房,倒像个简单的居家之所。也就在我四下打量之际才赫然发现,这间屋里不仅有简,有跟着我走进来的高瘦士兵,还有个黑塔般的大汉,他坐在靠窗的一把木椅上,正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28  “你说得没错,简。他真让我想起了我们刚来这里的样子。”那大汉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脆而响亮。简从背后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和另外两个知青一起来到这里的吗?他们就是那两个知青。他叫兰芽。”他指指坐在木椅上的壮汉,“他是米学成,不过,我们都叫他米线。”他又指了指门口的瘦士兵。我忍不住“嗤”地笑出来,这外号还真贴切呢,他那细瘦的身型,真像拉长了的人体米线。  简的介绍让我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兰芽和米线显然是政府军中的军官,因为他们肩上都有徽章。如果他们和简有这样的关系,那么简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米线显然有些心急,他并不理会我的在场,只用急切的语气对简说:“我和兰芽一看到被俘名单里有你,就马上动身赶过来了。你的身份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政府军一直想要你的人头,我们得尽快想个办法救你。要不时间久了,你被俘的消息传出去,我们要做什么也不可能了。”  “他说得没错,简。”兰芽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了简,“到时你必死无疑。所以,我希望你认真考虑刚才我给你的建议。”“你是说,写悔过书?说我从民主阵线退出,参加政府军?”  “这方法最简单,有你的悔过书在手,我和米线就可以为你说话,不仅可以让上边对你既往不咎,还会得以重用,这点我可以拿性命保证。”  “这事,我不能做。”简很干脆地拒绝。  米线猛然叹了口气,有些激动地走到简的面前:“简,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政府军和民主阵线双方都在为自己争利,谁也不比谁更干净。你犯得着为民主阵线保持名节,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见简没有吭声,米线又接着说:“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真的还和当初一样固执。当初民主阵线搞知青旅肃反,人家把我们整得多惨。我和兰芽气不过,才投奔了政府军。让你跟我们一起走,你不走。这些年我和兰芽在军中混得有头有脸。而你到现在还是个下级军官。民主阵线如此对你,你为什么还对他们忠心耿耿呢?”  “是呀,简,我和米线常为你感到可惜。”米线的话音刚落,兰芽又接着说,“当初,我们是抱着一腔热血投奔革命而来的,可是后来才知道,我们有多幼稚。在这世界上,道理、是非、黑白并不是总那么分明。那些理想、热情在我们投入第一场战斗后,就都变成了要继续生存下去的现实。在这里没有什么是需要我们去忠于的。我不知道你还在坚持什么?”  听着两位好友激动地诉说,简一手托腮,在屋里慢慢地踱着脚步。突然他停了下来,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的声音说:“的确,十几年过去了,我们这支队伍,早已失去了创建之初的理想。那时,我们想开辟红色根据地,让老百姓能过上安居乐业,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的好日子,不过后来,却越来越演变成地盘和权力的争斗。”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但有一点,让我最后选择了没有离开民主阵线,那就是,至少,它希望老百姓在他们的土地上种植的是粮食而不是大麻。我就是不愿看到我周围的人们,是靠栽种大麻,贩卖烟土谋生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还有我身边的那些战士,他们早就成了我的生死兄弟,我也不想离开他们。”  简的话让屋里有了瞬间的沉默,但马上又被米线的声音打破了。  “简,你就是死脑筋。政府军支持种植大麻有什么不好?在这个国家,有什么比种大麻能给百姓带来更大收益的?你以为民主阵线是真反对种植大麻吗?那不过是他们的标榜,是反政府的一个招牌。其实,私下里还不都在暗中交易。这次民主阵线军队分裂不就是因为部分军人反对高层暗箱交易,私吞钱财 ,主张在辖区实施大麻种植、买卖合法化吗?这里的肮脏你能不知道吗?”  “地下交易总比明目张胆好。至少我们有权力阻止让毒品种植买卖大规模泛滥。如果我放弃了民主阵线,投奔了政府军,就等于说我认同了他们准许种毒贩毒的政策。这点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简说。  “可事到如今,你还有路可走吗?你不会想就在这里等死吧?”兰芽问。  简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望着兰芽和米线说:“我让你们把他找来,就是有一事相求。我想带这小兄弟回中国,我从前答应过他。我早已厌倦了这里的相互杀戮,如果这次我能回到那边,便永远不再回来。对这里的人来讲,我便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人。不知这个忙,你们能不能帮上?你们那边,能交代得过去吗?”  兰芽和米线两个人互相对视着,好像在斟酌简提议的可能性。过了良久,兰芽轻轻点了点头。“简,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由你。我和米线的命你都救过,这次就算是报答了。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会想办法。不过,现在通中国的路很难走,你得做好准备。几条大家熟知的路径,几乎都被封死了,而且还设了严密的哨卡,除非你走更偏僻的密林,这一路的风险可是很大。”  “只要你们能帮我们从这里出去,外面的困难,我们自己克服。”简说。29  《忆》这篇小说,写到这里,其实已经算写完了,因为后面所剩的部分,你根本无法将它当小说看。那是作者摔落在悲伤的土地上的语言碎片,它们哭喊着、飞溅着、呢喃着、倾诉着,不能成句。  密林……我们遇到了袭击……简负伤了……他伤口恶化,神智昏迷。他醒了……又昏过去……他又醒了,来夺我的枪……他想杀了我,他神智已经完全迷糊了,他以为我是敌人。我给他找了些吃的,又喂他吃了药,他好些了。我很高兴,想他没事了。他让我用草戎帮他止血,还唱歌,是50年代流行的那些苏联歌儿,我爸也会唱。  我跟他说,你神志不清的时候,差点儿把我当敌人杀死。他很吃惊,又很沉重的样子,他说,下次我再干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对我下狠手,否则,我会真杀了你。我说,我宁肯死在你手里……  ……他又发烧,药不多了,他有气力的时候,就在黑本上写字。他画了地图……交给了我,说万一他不行了,让我自己走……  ……没药了,也找不到更多的食物,除了草戎,我无法帮助他……我守着他,万分心急……  ……他不断昏迷……昏迷……我累了,守着他睡熟了,他醒过来……扑向我……手里拿着从我这里夺走的枪……我们扭打,我想把枪夺回来……  那瞬间,他一定是清醒了,因为他忽然停止了同我的搏斗,怔住了,用一种惊惧的眼神望着我,我的手正抓在他拿枪的手腕上,那枪口快挨到了我的头……我怎么那么傻,我怎么那么傻,竟没猜到他想要干什么,竟没猜到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怎么那么笨!……简,简,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看着枪口,愣愣地看着枪口,然后忽然翻转手腕……枪响了……你倒在了我怀里。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开枪?你是清醒的对不对?你是清醒了才这样做的,对不对?简,你回答我……我怎么那么傻,我怎么没能阻止你,我的手还握在你的手腕上呀……简!……我去抱你,简,你的头流着血,你的眼睛闭着,没有鼻息,我无法相信这一切……  树丛中有子弹射出,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遭到袭击?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刻?我只好把你放倒在地,简!捡起你丢下的枪还击……我的腿被子弹打中,被迫往森林深处躲去……  那天夜里,我回来找你,为什么找不到你的尸体?简!你又活了吗?你飞走了吗?简!这不可能呀,简!你是对着自己的头开的枪,你当场毙命,就倒在我怀里,我怎么会找不到你的尸身?——我从天黑找到天亮,从天亮找到天黑——我找到了你掉在草丛中的小黑本,却找不到你的尸身——你被敌人发现了,是吗?是他们把你带走了吗?是吗?  简,我好没用,我连你的尸体都保护不住——你一定恨我吧?是我,是我,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你一定还好好活着的,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恨我自己,简……  《忆》这篇小说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合上电脑前,我的脸一直是湿湿的,因为眼泪没有干。 (待续)
【作者筒介】:索妮娅(sonia),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华诗词学会理事,加拿大大华笔会理事,加拿大女作家协会理事。曾在由洛夫、痖弦等名家担任评委的“白昼之月”诗歌大奖赛中获首奖婵娟奖。《石路花语》微刊签约作家。
出版过两部长篇小说,并被加拿大部分图书馆收藏。其中长篇小说《战争纪事》被评为畅销书。近期出版了《时光流韵》合集诗集。其作品散见于中、港、北美媒体及网络。
作者:索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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