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 韵秋 | 悠悠岁月说那年

(图片来源:网络)

那些被朴实包裹的踏实
那些在心上悠久盘桓过的喜悦

我愿意一俯身
还能抓得到一把泥土

| 那些令人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的片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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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韵秋
又是旧历岁末。无论人间如何变幻,年,总是如期而至。
一年一年,传统的年味已越来越淡。到了今天,年恐怕也只剩下几天法定假日和主妇们餐桌上速成的美食,以及亲朋好友间,朋友圈微信群互致粘贴的问候。
那些遗失在时光中浓浓的年的味道,只在记忆的深处低回百转,愈久弥新。
那时候的日子总过得很慢,似乎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从从容容的准备过年。从农历的腊月二十算起,到大年三十,每一天父亲母亲都有充足的打算,两个人总是边争论边合计哪一天杀年猪,哪一天熬年糖,哪一天夜里担回一担清冽冽的山溪水、泡上秋天收上来的黄豆,做上一作还是两作豆腐。那些琐碎的事情,对一个辛苦一年的农家来说,每一件都是要完成的大事,远亲近戚要待承,伢们也不能馋着别家的。母亲还要在夜晚的油灯下,不停地纳着鞋底,给我们小孩子赶制着黑平绒面的方口布鞋。
熬年糖则是其中一项最为耗费时日精力的劳作。老家山里的冬夜,清幽,寂冷,天上还有几粒寒星,母亲便起床了,窸窸窣窣点燃灶膛,又窸窸窣窣将头天洗净泡好的糯米倒入锅中蒸煮。灶膛燃烧的柴禾“噼噼啪啪”,似一首节奏明快的乐曲,悦耳悦心,令人踏实温暖,我们常常在这动听的音符里再次进入安恬的梦乡。
待日上三竿我一觉醒来,厨房里已是烟火袅袅,暖意融融。母亲围着糖锅不停的忙碌着,她会在煮熟的饭胚中拌入一定比例的麦芽,灶膛里再蕹上温火,合适的温度会促使饭米粒儿被麦芽慢慢发酵。过些时辰,饭粒儿已经被捂焙到酥软,香气四溢,锅里亦是呈现一派水汪汪的景象。这时在外劈柴或担水的父亲就会被叫回来,在一特制的木头架子上系牢白布包毯,好吵架的两个人此刻尽释前嫌,齐心用包毯挤拧着饱含汁水的糖米饭。那清亮亮的水顺着包裹汩汩流淌,承接的木桶叮叮咚咚渐满渐溢,明快舒缓的乐曲再次在灶间奏响。还没成糖的汁水需在锅中大火煎煮几个小时,直至一锅清水,最终在锅里熬成如牡丹花一般翻滚的浓稠的糖。
牡丹花在锅里翻滚的时候,天色大多已暮,母亲也是一步不敢离开糖锅了,她不停的在锅中搅起一铲金黄色的糖,迎着灯光仔细查看着,时不时还飞指弹一弹那牵起的长长的糖丝…一锅糖的成败取决于这关键时刻的审糖色,糖色的老嫩也直接决定糖的口感,嫩了粘牙,老了又嚼不动。也常常听说隔壁有那粗心或熬糖记艺不精湛的人家,不知是在这长长的一天里,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锅糖最后以失败告终。第二天清晨的小溪里,锤棒的起落声就伴着大妈二娘们的调笑声:咋会丢了作呢?是不是没干好事厌了灶神吧?哈哈…大家齐笑。那丢了糖作的,尽管恼怒也不好发作,只好笑骂着拂水回击过去。那一河动响,惊飞了河边老栗树上那只觅食的寒鸦,惊落了老栗树上最后一片黄叶,晃悠悠的落入欢快的小溪,打着旋儿随着溪水远去…
每每到了“牡丹花”在锅中咕咕噜噜芳香四溢时,我们姐弟仨就围着锅台不停地转悠,趁母亲不注意就拿只筷子迅速去糖锅搅一下,浓稠的糖稀裹在筷子头上,在灶头摇曳的油灯下晶莹剔透,不待冷却便塞入口中逃之夭夭。母亲总害怕我们被烫伤,逃之不及头上就会挨她或重或轻一记敲。时隔多年,挨打的疼痛已不记得了,但那甜透心扉的滋味,至今难忘。
糖稀终于起锅了,和上头天就炒熟的花生、芝麻、炒米,年轻的父亲捋起袖子,把糖装入事先洗干净的木头屉子内捶砸紧实,再哐当一声翻过来扣在桌上的案板中,滋滋咔咔地切成了小块。当第一块完整的糖终于可以被我们大快朵颐时,我们的快乐便潮水一般漫过漏风的小窗,点燃了寒冽的冬夜。
快乐的另一件事是磨豆腐。那时乡里没有机器,只有石磨,每次磨豆腐,我和妹妹就是母亲的小帮手。母亲端着头天泡好的饱蘸水汁的黄豆往石磨里添,我和妹妹合力推着磨端拉着石磨。那时候年纪尚小,往往力不从心,两个人的力道也不一致,好不容易有了默契步伐求得了一致,而我俩却互相打趣,学着黄梅小调“王小六磨豆腐”的唱腔,尖声尖气地喊叫:小六哎……两个人就笑得前仰后合,大笑中又乱了步伐,惹得母亲气恼举起水瓢来敲打…十几斤豆子磨完,姊妹二人已汗水涔涔,小脸红扑扑似搓了胭脂,却还嘻嘻哈哈闹个没完。
做完这一切,终于迎来了大年三十洗年澡的那天,而在这之前,因为忙碌,家里的那口大澡锅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冒烟了。我们各自捧着盼了一年才得到的花平布的新衣衫,乐滋滋地等在澡锅屋。待出了澡锅,换上花衣衫新布鞋,那感觉仿佛否极泰来,仿佛旧年的一切龌蹉与阴霾,都在这身簇新的衣服与新年噼啪的爆竹声中烟消云散了。而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了希望新奇,充满了未知的神秘。
不知不觉,这些生活中既平常又重要的循环往复,怎么一下子远离了,只成了回忆?
再回故乡,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去全村婆姨们曾经浣衣的小溪边坐一坐。小溪已失往日的欢畅,少人淘洗的河道变窄、淤塞,溪水吃力的向前奔流着。河边那棵老栗树还在,溪水依然清澈见底,有深秋散落的栗子静静地躺在水中央。想那曾遗落满地枣红的栗子,倒是便宜了一群又一群觅食的寒鸦。婆姨们渐老渐离,浣衣的麻石上布满了新新旧旧的苔痕。偶有暮年的大娘,佝偻着腰板来捶一下衣服,孤零零的棒槌声无力,寡和,就连山谷都没有回应。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条溪流最后的捶衣人?
很喜欢木心的那首《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很慢,从前的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充满了安静的气息。每每忆起从前的时光,都会感觉忽而脱离了繁重的庸常,内心瞬间宁静安暖,脑海中,那一盏晃动的油灯,始终摇曳着微黄温暖的光晕。
那些令人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的片段,在时光的洪流中,在匆忙的脚步里,已渐行渐淡渐远了。是我们遗弃了岁月,还是岁月遗弃了我们?在城市的高楼仰望城市的天空,我不得而知。
时代的脚步大踏步向前,人们在不断的创新与完善中,已获得更加优质便捷的生活。菜场日日可得的豆腐;街边,四季有那大铲翻炒的各色年糖;商场琳琅的锦衣华服,高档的洗衣机…稍稍倾囊,便可拥有,便可获得充裕的物质享受。
但偶尔,我还是怀念那个“吃了栽秧饭,还遇拜年客”的慢年,以及那些年前与年后慢吞吞的日子。我知道,我怀念的或许只是那充满了钝感的生活方式,那些被朴实包裹的踏实,那些在心上悠久盘桓过的喜悦。我不想走的太快,遗失的太多,我愿意一俯身,还能抓得到一把泥土。

韵秋,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协会会员,宣城市散文家协会会员。文学期刊编辑。有诗歌、散文作品散见国内各级报刊杂志及网络微刊,偶有获奖。

主编 : 卞毓方 | 出品人:李剑锋
副主编:丹青 丁一 梁长峨 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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